《我相信中国的前途》;黄仁宇;中华书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大学中文系读书,有几本书风靡于整个校园。当我的逻辑课老师,也推荐我们读一读《万历十五年》,和《读书》杂志时,我终于下定决心读了《万历十五年》。那应该是中华书局第一版。我那本装帧不甚牢靠的书,尚未读完已经散落。
可以说,黄仁宇是我最早的“新历史”向导。作为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对他所着意的大历史,能领会到什么程度,非常可疑。但无疑他的写作方式成为一个巨大的冲击。后来他每有新书出版(指简体版),我都第一时间买来,虽然不一定在第一时间就读。毕竟他的开创性令人难以忘怀。
黄仁宇的“潜水艇三明治”社会结构观
黄仁宇最新出版的《我相信中国的前途》中,收录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黄仁宇的众多演讲,其主题仍然是“中国历史与发展”。
黄仁宇一向主张,研究历史不应注重“历史应当如何的展开”,最好先注重“历史何以如是的展开”。所以,他以宏观眼光看待历史,注重“非人身因素”。他的这种“从技术上的角度看历史”,于传统史学而言,确实是一种较新的历史研究法。当然他也是在20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西方整个“新史学”潮流中诞生的。
他从财政的角度研究,认为中国传统社会的最大问题是缺乏数目字管理。整个社会结构是“潜水艇三明治”。其上一片狭长的面包,即文官集团;下面是一块狭长面包,是成千上万的农民。上下两层制度性联系并非建立在法律观念或经济纽带之上,而是依靠一系列社会观念;整个官僚机构的行政逻辑,不在服务,而是管教。这种组织不具备结构上的稳定性和实用的灵活性,因此这一百余年,中国长期革命,就是社会的重新组织与全面改造。
在黄仁宇先生看来,这一百多年的社会改造,实在是历史的必由之路,具有长期合理性。在20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敷设了一个新国家的上层结构,共产党则提供了新的下层结构,最终才使得中国从一个旧式农业体制的社会,进入新型商业社会。
这些观念在黄仁宇各种著作里被反复强调,所以这本演讲录,或可说是他从前各种书的“纲要”,非常的简约。一路读来,当年读《万历十五年》的惊喜不复重现。黄先生这一辈的学人,孜孜于中国的改造和未来,试图探求历史的规律或合理性。也因此,个体都成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历史的主角是组织、架构。
刚好去年读了英国历史学家艾伦·麦克法兰的著作《现代世界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对照来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果说黄仁宇试图证明中国传统社会必须全面改造,才可以迎接现代社会,而麦克法兰则提出英格兰历史的连贯性,从十一世纪开始一直绵延至今,现代性是横亘一千年的“长长的拱弧”,没有任何间断。
有趣的是,麦克法兰这本书是专为中国读者而写。某种程度上也是回答始终萦绕在黄仁宇的历史叙述中的问题:中国为何会落后?中国该怎样现代化?
进步的名目下有许多陷阱
中国当前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它的物质进步有目共睹,但是它的政治秩序和社会秩序还有待规划,麦克法兰自己就如是解释他写这本书的动机,“因此在我看来,如果中国人能够读到一份报告,论述西方发展的现代性源于何处、性质若何、有哪些优点和长处、又有哪些代价和意外后果,将有一定的裨益。”
麦克法兰借用托克维尔对美国民主的观察,认为一种有分寸的宗教,一种有节制的家庭,一种有限制的政治权力,一种有界限的经济,这种开放性和多股力量的角逐,引发了现代社会的动力。相反,一旦某个文明只留下“单一基座”,该文明多半会走向僵化。麦克法兰因此反对任何决定论,他认为现代性意味着经济、政治、社会、意识形态的彻底分立、组合,不会是某一领域支配另外的领域。他思考英格兰的现代起源,谈论英格兰对现代技术的利用,谈论社会结构的转型,也谈论英格兰的竞争性游戏和运动,婚姻家庭和财产继承制度,以及英格兰的文学、俱乐部文化。
自由结社权——合法的非法人的社团,被麦克法兰认为是英格兰现代性的历史基石之一,它阻止了权力的中央化和不受监督。黄仁宇则认为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底层,是村落和村落的结合体,管理极端落后,因此需要进行改造。但他所谓的重建村落单位,又是打掉沟通下层和上层的乡绅阶层,国家权力伸入最细微的单位,则他希望的地方性组织制度,在国家权力之外,又不可能产生。
总之,麦克法兰构建的现代化过程中的英格兰形象,和黄仁宇大历史视野下山穷水尽必须全面改造的中国形象,形成有趣的对照。面对如此宏大的主题,两位都难免有“片面的深刻”。比较而言,我更倾向于艾伦·麦克法兰的看法,他持一种“反目的论”,也就是认为历史并不走向一个注定的目的地。黄仁宇却难免有将已发生的历史事件“合理化”的嫌疑。
在他的目的性太强的历史观辐射之下,不足以改变历史发展的个体,唯一的成就就是“现在看来,他们所受的罪没有白费”(《我相信中国的前途》,p45)。我还记得当年读黄仁宇自传《黄河青山》,他说身为历史学家,不能太仁慈、和善或具有同情心。本书里他也一再提到自己注重组织架构,注重的是技术问题,不在道德问题。但不带意识形态的色彩,并不意味着把人工具化。没有哪一代人,天生就是为了一个长期目的,而注定要“受罪”或成为路基。多年之后,我无法再以无限欣赏的眼光,膜拜黄仁宇的“缺陷”。他合理化近代历史的表象之下,是那一代人苦苦求索的问题:“中国为何落后?”这片阴云笼罩了太长时间,以至于连暴政都可以当做手段。在进步的名目下,实在是有许多的陷阱。
当然,他的许多见解仍然令人动容。譬如他提到中国经过1905年终止文官考试制度(即科举制度),1911年的革命废掉皇权,小自耕农在1950年后也因为土改而消失,所谓传统中国,从上至下已荡然无存。(p150)此种条件下,新的历史观当为“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事实上,这种再明白不过的历史现实,仍然不被广泛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