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兀,阿房出。
唐人杜牧离秦之世远矣。他的眼中,阿房一台荒土,蜀山郁郁葱葱。凭什么去推测“阿房出”就要“蜀山兀”?
这恐怕源于中国人的思维定势:房子是树木造的。很多的房子就要很多的树木。
是啊,西方人离开洞穴,便把洞穴背到了平原,在平原建起了石屋。中国人离开洞穴,却就地取材,建起了木屋。
斩木为兵,是乱,是动,斩木为屋,是治,是安。从此,中国人就在这一乱一治,一动一安之间,开启了文明的循环往复、螺旋上升。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阿房宫火未冷,长乐、未央即成。刘邦“吾今日始知天子之尊也”的得意之声尚在梁畔,曹操已在漳水岸边“建高门之嵯峨,浮双阙乎太清”。
而“铜雀台荒又几年”?蜀山依旧郁郁葱葱。
怎样说才好,中国人和树木。这是中国人的生态,这是中国人的文明。金风振叶落,春来发新芽。
老迈的常枞张开口问老子:“吾舌存乎?吾齿存乎?”老子答:“舌存齿亡。”“这是什么道理?”老子开悟:“舌之存以其柔。齿之亡以其刚。”常枞喜:“天下之事尽矣!”
天下之事自然包括建筑之事。一幢中国人传统的木建筑,由少则百计,多则万数的榫卯相挽相连。受到的压力越大,就越牢固。可历经千年间多次强震,看着摇摇欲坠,转瞬安然无恙。柔弱的木头胜过了刚强的石头。
中国人不是不会修造石料建筑。长城今天仍然蜿蜒在崇山峻岭之巅。然而那是抵御烽火硝烟的坚牙固齿。行止起居,还是习惯于舌头的软款温暖。
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木建筑南禅寺大佛殿是中唐遗物,躲过了多次地震、山洪不是奇迹,躲过了历代法难、兵燹才是奇迹。因其地处荒山僻岭,隐藏在五台深处。
怎样说才好,中国人和树木。这是中国人的艺术,这是中国人的哲学。退让以养生,柔弱胜刚强。
想了解中国传统木建筑,想了解中国人和树木和房子的恩怨情仇,不妨读读新近中华书局出版的艺术学者赵广超先生的《不只中国木建筑》一书。赵广超先生以饱蘸诗性和暖意的笔墨,从中国人最依恋看重的“家”开始,引领读者带着阅读的快感,共同走入中国传统木建筑的门阙,穿越伐木、文字、高台、标准、结构、斗拱……四合院、风水、园林、装饰等厅堂,闲谈杂论间,追溯和描摹一幢幢木建筑背后的艺术、哲学和文化。
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一本精彩的书,精彩不仅在于正文的学识与文采,更在于嵌刻在书中的400余幅插画和图表,与正文浑然一体,互相呼应,互相阐发,“参互成文,含而见文。”它们在“意”上如同木建筑的榫卯,严密扣合,缺则有失;在“形”上又如同中国画的留白,疏落洒脱,尽得风流。
可能由于多次再版的缘故,该书正文前有三篇序言,我想以每篇序言的最后一句话拼凑起来,总结这本书:“中国人本就径将一生托乔木”,“木头之外,当然有着另外的故事”,“哪里止于木建筑呢”?
怎样说才好,中国人和树木。如《不只中国木建筑》那样说,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