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天漏邑》,从萌发、构思、准备,到最终完成,差不多用了十年。两年前开始动笔时,仍只有个大体走向,有一群人物在弥天大雾中若隐若现,故事怎么开展,会有哪些场景、细节,人物会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一切都是朦胧。这也是我一贯的创作方式。如果一切都想清楚了,列出大纲小目,然后进行填空式写作,作品就会失了气韵和灵气,作品内涵也会直白浅露,这是我不爱的。
在《天漏邑》中,不少细节、人物语言,上一分钟还不知道,写到那里时就突然出现了,有种灵感即兴而来的感觉。但创作的即兴发挥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要顺着作品走、顺着人物走。还有就是作家的积累,所谓厚积薄发。如果对社会生活漠不关心,对自身以外的任何物事都无兴趣,对知识的累积不够,一脸苍白地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是不会妙笔生花的。
《天漏邑》是一部好看的小说,希望读者能够获得阅读快感。这也是我一直的追求。曾听有人宣称:我的小说不好看,是写给三百年后的人看的。但我不是。我希望先让当代人喜欢。看的人、喜欢的人越多越好,以后的事只能让时间说话。让读者喜欢,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当然,有人不喜欢也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就像做人一样,谁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呢?《天漏邑》的写法并不花哨,可以说很中国化,有奇谲的故事、鲜活的人物、迷人的悬念。我希望随便打开一页,都能吸引人读下去。
社会生活有显性和隐性两部分,显性就是我们每天都看到的庸常生活,看似秩序井然,按部就班,平淡无奇。隐性则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个小宇宙,希望过一种不寻常的生活。几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盼望奇迹发生的隐秘,大大小小,五花八门。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渴望奇迹的隐秘,成为我们生活的原动力,让我们坚强,让我们隐忍,让我们不断学习、不断完善自己,让我们不懈追求、拼搏奋斗,努力实现梦想,让奇迹发生。文学作品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也许才更为真实。而我们看到的那些生活表象,却未必都是真实的,因为很多都经过了掩饰和伪装。
在天地人间,隐藏着多少我们还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仍不能理解的奇妙事物?有个观点说,人类文明是地球上最高级的文明。但我有时觉得,如果把文明的含义延伸一下,扩大到整个自然界,那么,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在亿万年进化的过程中,不也是在进步吗?自然界的风雨雷电、万物万象,都有自己的生成过程。想一想都觉得奥妙无穷。如果这么看,我们也许发现,世上最高级的文明,或许是自然文明。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物种,人类文明是自然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天地人间的奥秘奇诡无穷,无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每一点进步,其实都是对这些奥秘的一次破解。
这里我要说到《天漏邑》的内容了。这是我在小说创作中,除了追求好看之外,更加看重的一个东西,那就是作品内涵的丰富性。小说不仅应当好看,还应当耐看。在《天漏邑》新书发布会上,人民文学出版社用了这样的推荐词:这本小说是“从一个村庄的田野考察引出的超现实文学力作,赵本夫向自然秘境与文明演变发出的终极叩问”。我绝不敢说,作品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但我在写作《天漏邑》时,的确是带着求索的心态,涉及自然异象、历史演变、社会人生、人性残缺、罪与非罪、忠诚与背叛、惩罚与宽恕等等。作品是现实的,又是超现实的;是形而下的,又是形而上的。我希望它有寓言的品格。涉及这么多复杂深奥的问题,我当然无法给出答案,我只是一个求索者,但提出问题总是好的。在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过程中,提出问题永远比解决问题更重要。因为叩问是前提,提出问题就有可能解决问题。如果不能提出问题,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决。
这并不意味着解决问题就容易。按照一般规律,人类每解决一个问题,就会出现两个以上的新问题。于是我们看到社会人生有诸多无奈和不如意。这是常态。没有谁能让人间没有问题,也没有谁能做到人生无憾。但我们既然来到世上,就得坦然面对。《天漏邑》中的专家祢五常说,他不想一切归于虚无而无所作为,他不欣赏那些所谓的“世外高人”,他认为真正的高人还是要入世。因此,宁愿仿效一个大街上捡垃圾的老人,至少可以做点什么。
阅读文学作品是快乐的事,没有人会为了沉重去看小说。所以,我经常把小说写得好玩、幽默。如果读者读《天漏邑》时能感到片刻快乐,我也会因此而快乐。如果能从作品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那于我就是意外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