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创作量不小,虽未至一年一部长篇的程度,却也达到令人有些目不睱接的四年三部。2013年以降,接连写出《带灯》《老生》,如今又有了《极花》。贾平凹以实绩验证着作家或“坐家”的职业精神,对现实社会的热爱或焦虑:自《秦腔》以来,经《高兴》,至《古炉》,又达《带灯》《老生》《极花》,关注乡土社会的嬗变,城市弱势群体的生活与心理,时时返归民族史中的“惨刻”,又不忘“眼目前”令我们揪心的现实。如今,《极花》落到了一个同样难以言说的点上——拐卖妇女。
贾平凹对现实的关注一以贯之,但置诸小说,他要的是“变”。《秦腔》和《古炉》,将散点透视的繁复琐细用到了极致,《带灯》中,大大削弱之,增加叙事的全知视角,而《老生》已全然是焦点透视;至于书中角色,传统意义的主人公在前四书中不复存在,而变为串线、串场人物,对故事起到一种勾连的作用,而非绝对的主角。新作《极花》,叙事视角已无散点投射的影子,而是凝聚于一个人的视角,“让那个可怜的叫着胡蝶的被拐卖来的女子在唠叨”,传统的主人公亦回归,更须强调的,是写意笔墨。贾平凹自己说,“现代的小说,有太多的写法,似乎正时兴一种用笔很狠的、很极端的叙述。这可能更合宜于这个年代的阅读吧,但我却就是不行。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与水墨画有关,以水墨写文学,文学是水墨的。”
何谓文字写作中的写意笔墨?这似乎有些令人费解,不妨从举例中看看作者自己的解释:“还是那个苏轼吧,他诗词、文赋、书法、绘画无一不能,能无不精,世人都爱他,但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他?他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艰难不幸,而他的所有文字里竟没有一句激愤和尖刻。他是超越了苦难、逃避、辩护,领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真谛而大自在着,但他那些超越后的文字直到今日还被认为是虚无的消极的,最多被说到是坦然和乐观。”关联前面所言,所谓写意笔墨即豁然:不愿将小说写到“狠”“极端”的程度,苦难固然困难,未必要用“激愤和尖刻”的态度去叙述,可以尝试某种超越,去表现现实与人性的复杂与暧昧处。
有这样一个对写意笔墨的认知,就更便于理解《极花》的意图了。拐卖妇女,这样的题材直接关涉着“狠”“极端”,想让其不“狠”、不“极端”反而是件难事,如何去处理,贾平凹寻觅到了一种平视的角度。寻觅并非虚言,他曾诉说过创作中的煎熬,“这件事如此丰富的情节和如此离奇的结局,使我曾经是那样激愤,又曾经是那样悲哀,但我写下了十页、百页、数百页的文字后,我写不下去了,觉得不自在”,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显然是感到了“狠”“极端”,那就要找到新的角度切入,所谓平视,即由此而来。
但做到平视并不易。对于购买被拐卖妇女的家庭,按我们平常的眼光,大致离不开贫穷和愚昧、生殖与兽性云云。而《极花》铺展开这样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及更大背景下的社会生态。黑亮家所处的山村,贫瘠偏远,女性流失出去,亦无人愿意嫁进来。社会的发展与城市化进程,给小山村带来的后果无可抵御,亦无可奈何。黑亮和他的父亲及瞎眼叔叔并非恶人,反而心地都不错(善良的人作起恶来,更令人不寒而栗),他们对待买来的媳妇胡蝶,几乎是倾其所有地供养着,只求胡蝶能踏实下来过日子。行为的“恶”与心底的“善”就是如此交缠在一起。而村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至于他们心底的想法,且看最后一幕警察解救胡蝶之时,村民与警察及记者进行几近殊死的搏斗,其中一个光棍汉“猴子”喊道:“你解救被拐卖妇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们还有没有媳妇!”这一句喊,道出了症结所在,全村的村民都来给黑亮家帮忙,不惜与警察打斗,表面上是为某家,实质上是为自己,一叶知秋,唇亡齿寒。社会最底层的许多问题(包括拐卖妇女)难以解决,根底就在这里。
胡蝶身上发生的故事,在现实中已发生过何止千次万次,这些被拐女性的心理状态到底怎样,又有多少揭示、袒露?贾平凹原本是想让胡蝶控诉,“却怎么写着写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复一天地长着,日子垒起来,那孩子却成了兔子,胡蝶一天复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个麻子婶,成了又一个訾米姐。小说的生长如同匠人在庙里用泥巴捏神像,捏成了匠人就得跪下拜,那泥巴成了神。”这表明,胡蝶的心理状态是自己生长出来的,作者亦无法控制,只能顺延,至于旁人如何看,就见仁见智了。而胡蝶逃出小山村回到原来生活的环境,被异样的眼光与言语包围着,那也并不让人意外,即使是受害者,逃得了实体的牢笼,逃不了如水银泻地般的无形禁锢。
贾平凹以写意笔墨来勾勒社会现实,成败姑且不论,从小说家的社会良知来说,这种介入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