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便熟识对带钩收藏颇感兴趣的公柏青,当时,他也在收集汉代压胜钱的资料。2019 年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其著作已完稿,交中华书局出版。以我对汉代压胜钱的认识,推测其著作或许是一部钱币图谱类的图集。
出乎所料。今年国庆节后,我收到了公柏青寄来的《汉代压胜钱》样书,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颇感惊讶——它不是薄薄的图谱,而是一部文图并茂的汉代压胜钱专著。于是,拜读老友的著作,我深受教益,感叹其学术视野开阔与学术见地独特。同时,我还产生了些许对压胜钱鉴赏和研究的思考。
“压胜钱”得名始见于北宋王黼《宣和博古图》。《宣和博古图》始纂于大观元年(1107),成于宣和五年(1123)后。全书三十卷,其中卷二十七收弩机、镦、奁、钱、砚滴、承辕、舆辂饰、表座、刀笔、杖头等,其“钱”条下收“压胜钱”5 品、藕心钱4 品,均非钱形物,但其图后释汉武帝白金三品文中云:“李孝美《图谱》有永安五男钱,体势虽圜,轮郭皆粟文,与此少类,然孝美号之曰:‘厌胜钱’,则是钱殆亦用之为压胜者耶”。李孝美是北宋人,生卒年月不详,但史载其《墨谱》《钱谱》成书于大观元年以前,由是可知,至迟在北宋时期,仿方孔圆钱形制的压胜物,已有“压胜钱”之称了。
“压胜钱”名始于北宋,但压胜钱始于何时?关于压胜钱起源的问题,目前学界有源于西汉、春秋战国以及原始“冥币”诸说。我以为,压胜钱乃仂语,“压胜”与“钱”组合,词义指用作压胜的“钱”。“压胜”是一种巫术,指用诅咒或某种器物避邪祈福、求取吉祥、制服欲制服的人物鬼怪等。压胜之法,早在先秦时期便已盛行。就我国先秦货币与压胜物的关系来看,最早的贝币被用作瘗币,贝被认为有利于生命的生殖繁衍。春秋战国时期,金属铸币产生,但各诸侯国的货币形态和名称不一,虽有某些铸币币面铸有压胜之意的吉语,但币名不称钱,自然不会产生压胜钱之名。秦统一中国后,统一货币,青铜铸币以半两钱为币形、名钱,因而为取钱形铸造的压胜物名为压胜钱提供了必要条件。以此为切入点,柏青的《汉代压胜钱》追溯压胜钱的由来,采取与其他学者不同的角度探讨压胜钱起源,并在详细分析、系统梳理考证汉代压胜钱产生与演变脉络的基础上,提出了压胜钱起源于西汉,并得出了汉代压胜钱是我国压胜钱基础的宏论。
就笔者所识,自宋《宣和博古图》首以“压胜钱”为款目收录压胜钱,洪遵的《泉志》把所收录的五代以前中外历代各种钱币300 余种分为正用品、伪品、不知年代品、天品、刀布品、外国品、奇品、神品、厌胜品等九类之后,有关压胜钱的著述,多是就钱论钱,或释钱文之意,或追究钱文出处、典故,诸如研论文字之美、图饰蕴意、谐音假借,等等,鉴赏意趣日浓。此风经流传,使得压胜钱的研究,逐渐趋于民俗文化的范畴,于是,压胜钱便有了民俗钱之称,以至于被认为是民俗文化的产物。然则,从压胜钱产生的历史背景来看,其受钱币文化的影响却是更大的。换言之,压胜钱是钱币文化的衍生物。更确切地说,压胜钱是民俗文化与钱币文化相融合、以钱币的形态为器型的压胜物。《汉代压胜钱》以相当的篇幅,通过对汉代钱币形制和压胜钱文图内涵的分析,令人信服地指出,汉代压胜钱是钱币文化的衍生物,是时代的产物。
《汉代压胜钱》的研究方法及学术探讨途径,与以往压胜钱研究者多有不同,新的见地与成果自然会产生。柏青在其著作中,概论其对汉代压胜钱的认知:“从社会历史的视角来看待压胜钱的表象,可以将其看作政治、哲学思想和社会观念的具体化,至于压胜钱的内涵,才是这些外在表象形成的根本原因。社会思潮是汉代压胜钱内涵形成的重要环境基础,压胜钱内涵则是当时社会主流思想观念在钱币上的投射,并随着社会思潮的发展而变化。对压胜钱内涵的探究是汉代压胜钱研究的关键问题,天的思想观念、宗教中的神、阴阳和祥瑞等内容,是其中的核心……为了能够对汉代压胜钱内涵认识更加准确,我们需要立足于当时人们的精神世界,去思考、观察和体会”。他的这些灼见,彰显着他鉴赏和研究压胜钱的学识。
汉代压胜钱产生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因素,是非常浓厚的。汉承先秦之巫术,谶纬盛行,汉武帝时期发生的蛊惑之乱,即其笃信世存通灵之物的见证。再如,汉墓多有钱币陪葬,1991 年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商丘永城芒山柿园西汉墓,出土半两钱和榆荚钱达200 多万枚;2015 年11 月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江西南昌新建区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有10 余吨铜钱和大量黄金、金器,这种情形既是时人事死如生观念的一种印证,也是钱币职能的辐射力较以往急速增强,被认为有通灵功能的展现。
汉初,经历长期战乱后,社会生产遭到极大破坏,百姓流离失所,国家府库空虚,物资极度匮乏,“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史记·平准书》)。政府采取稳定社会秩序、恢复社会经济生产的与民休息政策,经过“文景之治”,至汉武帝初年,生产得到极大发展,国富民强,百姓生活逐步富足。“非遇水旱,则民家给人足……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梁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人们的生活基本实现温饱后,追求财富的欲望也大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金钱作为财富的象征,为人们所争相追求。私铸、盗铸钱者,屡禁不绝。在“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钱可通灵、“有钱可使鬼推磨”观念的助推下,嗜巫之习的触角,顺势附着于钱币,压胜钱也就应运而生了。
此外,时人对生命长寿的探寻,董仲舒关于“天人感应”的阐述等,也对当时压胜物的盛行及压胜钱的产生,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
自货币产生以来,除了它具有的价值尺度、流通手段等职能外,其自身似乎还具有某种难以捉摸的灵气。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隐藏于人们制造、使用和对待钱的态度中。通俗讲,造钱、花钱、用钱与对钱币的认知,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就我所知,《汉代压胜钱》是压胜钱研究中第一部断代研究专著。它的出版与发行,将促进压胜钱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开展。长期以来,压胜钱的研究,并没有得到学术界应有的重视,也少见有将其置于同时代历史背景中进行深入系统研究的著述问世。从这一点来说,《汉代压胜钱》的出版,是对汉代压胜钱研究的小结,也是对该研究的一种开拓。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柏青在探讨汉代压胜钱的同时,还收录并详尽剖析了带钩、青铜镜等器皿与压胜相关的图文,从而丰富了压胜钱研究的内涵,并为汉代民俗文化乃至汉文化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自汉代压胜钱产生以来,我国压胜钱的形制和材质,伴随着货币形制与币材的变革而相应地变革。从金属铸币、纸币、电子货币到目前正在布点试验的数字货币,流通币的“无形化”趋势日益增强。同时,可流通纪念币(钞)和不流通的贵金属纪念币以及其他种类繁多的徽章等,也越来越受到人们青睐。这说明,以钱币为载体的、具有异于压胜钱的“货币精神产物”,未来仍将会与数字货币共存,而压胜钱的研究,必将出现新的面貌。随着研究的深入,追溯压胜钱起源的探讨,或许会在相当一段时期内,成为学者关注的热点。若如是,愿《汉代压胜钱》所漾起的涟漪,能够扬起绚丽的浪花。
柏青的《汉代压胜钱》,它使读者对压胜钱有了新的认知,并可启迪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