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其近百年风雨人生及学术道路的《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日前刚刚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家贫幼年即失学 难忘“瓜代饭”
冯其庸出生于1924年2月,名迟,字其庸,江苏无锡人。因家境贫困,他幼年失学在家种地,此后他一直风趣地称自己是“稻香世家”的子弟,是农民出身的读书人。“我20岁以前没有离开过前洲冯巷,因为家贫,我在家乡小学只读到了五年级,10岁便开始在家种地,凡田间农事,无一不做。我的双手结满了厚茧,左手手指及手背至今还能看到当年的镰刀割痕,在当年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我还是借书苦读,经、史、子、集……只要是能借到的,无所不读。”
近几年,冯其庸安然隐退于他在通州张家湾的住所“瓜饭楼”。楼号“瓜饭”,冯其庸说这是为了纪念童年那段难忘的岁月——“有瓜代饭,是不幸中的万幸”。
据友人文章所写,冯其庸到晚年仍能背出许多经典篇章。他说那都是因为少年时没条件读书,得到一本就如获至宝,拼命多读。在辍学之后,冯其庸手里长期只有一部《三国演义》,于是他一读再读,最先读故事,然后读诗词,最后连毛宗岗的评点也仔细读了。从此以后,他就十分重视评点的阅读,读到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之后感觉精美,于是再去找人求借金圣叹评点的《西厢记》,接下去读《古诗源》、《唐诗三百首》时,他的背诵和摹写都已经颇具功夫了。
受钱穆影响 主张学术研究要“我见其大”
1946年,冯其庸考入无锡国专,师从唐文治、王蘧常、钱仲联、钱宾四、朱东润等国学大师,他把在无锡国专读书的3年视为人生的转折点。对于每位老师的绝活,冯其庸在几十年后仍然能够一一道来,语气中透露出钦佩和感激,并且他一生都与无锡国专的师友如夏承焘、饶宗颐等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冯其庸还曾讲到,有一次钱穆来国专讲学,告诉学子要从大处着眼,称作“我见其大”,这样的学术胸怀和气度让当时的自己深感震撼。
新中国成立后,冯其庸先是担任无锡女中的教师,1954年被调到中国人民大学。之后历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红学会会长、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理事、《红楼梦学刊》主编等职,2005年在已办好离休手续的情况下,还又出于对国学的热爱而欣然接受校方挽留,成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的首任院长。
十赴新疆 查实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
2017年1月,《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一书出版。冯其庸在自序中说:我曾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查实了玄奘取经回归入境的明铁盖山口和经公主堡到达塔什库尔干石头城的瓦罕古道。之后我又穿越米兰、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查实了玄奘自于阗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
中华书局编审柴剑虹先生多年来经常得到冯老教诲,又曾为商务印书馆担任过冯其庸散文集《瓜饭集》的特约责编。他在冯其庸33卷本《瓜饭楼丛稿》出版座谈会上介绍:上世纪80年代中期冯老已年逾花甲,从那时开始,20年间,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进罗布泊,驻足楼兰,进行了艰苦的学术考察,不仅弄清了唐代玄奘东归之路,还为西北历史地理研究积累了新资料,为开发祖国西部提供了宝贵的建议……他抒写的上百首“新西域诗”,又为续写中国西部文学新篇章作出贡献。
在《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中,冯其庸则如此概括自己学术之路:我还经历了前后二十年的时间,查证了项羽不是死于乌江的历史真相。我的学术道路,是重视文献记载,重视地面遗迹的调查,重视地下发掘的新资料。三者互相印证,才做定论。
记者近日致电冯其庸好友、著名红学家李希凡先生。家人告诉记者,李希凡刚刚接到噩耗,现在十分伤心。
手抄《红楼梦》 整整抄了七个月
冯其庸与《红楼梦》有着几十年的不解之缘。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他就认真研读《红楼梦》。“文革”时他钟爱的《红楼梦》被抄家抄走了。担忧这部巨著招致毁灭,他便托人从图书馆借出一部影印庚辰本《石头记》,依原著行款朱墨两色抄写。那时他白天挨批斗,深夜秘密抄写,从1967年12月开始抄写,到1968年6月抄毕,全书整整抄了七个月。小楷狼毫笔抄坏了一大堆,也使他对《红楼梦》有了更深的理解。抄完之日,冯其庸掷笔徘徊,百感交集,吟成小诗一首:“《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
《石头记》清代抄本有庚辰本、甲戌本、己卯本等十几种,其中一个版本因第五至第八册书名下注有“庚辰秋月定本”,故名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相较之下,庚辰本年代较早,文字也最为完整,保留了曹雪芹《红楼梦》原著及脂砚斋批语两千多条,版本价值很高,极为珍贵。
“冯抄本”完全保留了原本的样式和内容,由冯其庸在特殊的境况下以小楷书就。从这部《石头记》抄本的书法风格分析,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前面部分有明显的晋唐书风,后来转为他较为熟练的文徵明小楷风格,再后来则变为书写较为快速流畅的行书小楷。《瓜饭楼抄庚辰本石头记》1月19日刚刚由青岛出版社出版。冯其庸曾说:“我对这部抄本《红楼梦》珍爱到如同自己的生命一样。”
校注《红楼梦》 成最通行版本
冯其庸正式投入《红楼梦》的研究则始于1975年,那一年他被借调到文化部《红楼梦》校订组,担任《红楼梦》校订组的副组长,负责领导校注工作。他自己说:“我的命运开始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我的许多著作,都是在1975年之后写成的。”
“校注《红楼梦》很不容易,因为早期抄本很多,以哪个本子为底本成了最大的问题。”冯其庸曾回忆,当时他主张用庚辰本,但其他人不同意,于是为了证明庚辰本的可靠性,他展开了对《石头记》抄本的研究。在对早期抄本的研究中,最令他兴奋的是与吴恩裕一起发现了己卯本避“祥”、“晓”两字的讳,从而考证出了它是怡亲王允祥和弘晓家的抄本。己卯本是怡府抄本的发现揭开了《红楼梦》抄本研究上崭新的一页,开创了《红楼梦》抄本研究的一个新天地、新路径。随后在仔细研究庚辰本《石头记》时,冯其庸又意外发现庚辰本是照己卯本抄的,己、庚两本由此便成为《红楼梦》早期抄本最可依赖的两部,因为从这两个抄本中能依稀看到曹雪芹当年原稿的样子。
1982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这个校注本始于1975年,由吴世昌、吴恩裕、吴组缃、周汝昌、启功等老红学家担任校注工作的顾问,全书的校注工作则由冯其庸总负责。
“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昨晚介绍,从那之后,这个版本的《红楼梦》就广受学界与读者认可,并成为通行的《红楼梦》版本。这个新校注本《红楼梦》于1994年和2007年进行了两次全面修订。根据最新数字统计,这个校注本的《红楼梦》已累计发行近500万套,是当下相当严谨、普及的版本。
研究《红楼梦》 著述超1700万字
冯其庸研究《红楼梦》是从研究曹雪芹的家世入手,坚持文献研究与地面调查、地下发掘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特别是他发现了《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对它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和考证,找到了大批有关曹家的早期信史,从而对曹雪芹的祖籍得出了确凿无疑的结论——辽宁的辽阳。冯其庸为这一发现所写的《曹雪芹家世新考》至今已增订了四版。
2012年出版的《瓜饭楼丛稿》是冯其庸一生学术精华的汇集,内容包括《冯其庸文集》(16卷)、《冯其庸评批集》(10卷)和《冯其庸校集》(7卷)三大部分共33卷,1700万字。这些使得学术界有了一个红学研究的资料宝库。
此外,他花费5年时间,融合曹雪芹家世研究、《石头记》抄本研究、红楼思想研究、人物研究、艺术研究的全部成果,并吸收评点派的精华和其他红学研究家的成果,写成了《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这可以说是他全部红学研究的总汇。正如冯其庸的好友、同为红学家的李希凡所说:“从其庸红学著作中看出,他是在文本、文献、文化的相互融通中完成的,这是现代红学最有系统的开拓性的研究成果。”对于倾心数十载钻研《红楼梦》的心得与感悟,冯其庸自己也曾以诗抒怀:红楼奥义隐千寻,妙笔搜求意更深。地下欲请曹梦阮,平生可许是知音。
各界追忆
冯先生身体 一个月前已不太理想
陈洁(商务印书馆文史编辑室主任)
2015年10月我们去拜访冯其庸先生的时候,得知他的口述自传已经整理完成。冯先生问我们是否愿意出版,我们觉得这是一本兼具文史价值和人文记忆的书,便答应了。
冯其庸先生口述《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由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录音后转换成文,经五次修改,最终定稿,并附加大量彩色、黑白图片。其实书稿已经相当完善,编辑过程中,遇到需要核查的问题,冯先生都很耐心地通过书信、口述为我们解答。这本书2016年底完成最后的编校工作,随后商务印书馆马上把成书交到冯先生手中。一个月前,冯先生身体状况不太理想,但他看到书还是非常开心,又和我们讲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追随冯先生的口述,便可知冯其庸先生一意向学,主持校订《红楼梦》而成一代红学大家的历程。他很详细地讲了上世纪80年代红学如何在中国兴盛起来,以及他对红学研究的想法。
人大国学院津贴分文未取
孟宪实(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冯其庸与中国人民大学渊源极深:2005年,他出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首任院长,国学院的课程体系来自冯先生的建议。冯先生的国学情怀,终于在人大国学院找到了托付。人大每月给冯先生发放一定数额的津贴,在冯先生离职三年之后,悉数还给了国学院,为学生设立奖学金,自己分文未取。他把自己一部分重要图书,捐献给国学院。文/本报记者 张知依
绝不拿自己学问去压人
黄亚洲(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编剧)
当年完成《红楼梦》剧本的初稿后,剧组曾让我到北京来开讨论会,请到了冯其庸等几位红学家一起研究论证,这个讨论会一连开了3天。
我原以为冯老会特别严格地按照学术标准来审看我的剧本,可是没想到一见面就鼓励我放开了写,并表示不找专门的红学家来编剧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影视作品是给广大观众看的,更重要的是文学性和故事性,注重学术考证的话反而会使剧本变得死板。
冯老总是在肯定我“这个地方已经写得很好啦”,从没有直接批评过有哪些情节写得不准确、不到位。就算要给建议,他也只是不厌其烦地讲述出自己对《红楼梦》中每段主要情节、每个人物的理解,希望我能够把握住精神要点,而不会去干涉剧本的写作细节。
冯老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这种虚怀若谷的胸怀,一位成就这么卓著的大学者却是这么谦虚,像我这样外行的意见,他也能听得进去,而且会认真对待,绝不拿自己的学问去压人。今天下午听到冯老去世的消息,我觉得心里很难过,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