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资治通鉴》里写汉武帝,不光援引了东晋受神仙家影响的小说《汉武故事》,甚至用到了情色小说《赵飞燕外传》。
“你司马温公不喜欢搞阴谋诡计,不喜欢小人,但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你可以评论。但不要让你的观点改变事实。”
十几年前,离海昏侯墓惊现世人面前还早,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已经注意到汉代的短命皇帝刘贺。那时候他的学术兴趣是汉代州制。研究州制变迁,无法回避年号问题。自汉武帝开年号纪年的先河,年号成为古代社会重要的时间刻度。辛德勇从汉武帝梳理到王莽新政时期,发现除了哀帝做过复杂的年号变更,其余每位汉代皇帝使用的年号都有固定的年数,且绝不与前面的皇帝相同。汉宣帝的年号却极为特殊:“地节”和“本始”两个年号有两年的重合。
辛德勇相信,年号是天子神圣权威的象征,所关非细,宣帝这次改元必有深刻的政治原因。他循此进入西汉历史的幽微之处。
汉宣帝刘询(原名病已)是废帝刘贺的继任。宣帝的祖父,戾太子刘据本是皇位的继承者,却因其母年老色弛,担心自己地位不保,以巫蛊的方式诅咒其父汉武帝速死。事情败露,刘据起兵造反,兵败,全家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刘据之孙刘病已免于一死,投入狱中。因狱卒怜悯,活了下来,并在汉武帝临终前被赦免。
太子据死后,汉武帝把皇位传给了新欢赵婕妤之子刘弗陵。昭帝刘弗陵继位时年仅8岁,顾命大臣霍光把持朝政。昭帝死后,霍光将“轻狂不惠”的昌邑王刘贺立为皇帝,27天后又改变主意,将刘贺逐下皇位。这时,霍光需要一个新的傀儡,他选中的是6岁之前系于大狱,“起于匹夫,无辅之者”的刘病已。
汉宣帝刘病已在霍光的操控下隐忍4年。霍光死后,宣帝甫一亲政,就把年号“本始”改为“地节”,并且向前追改两年。这就是传世文献中,年号“地节”和“本始”有重合的原因。
本始四年,汉帝国发生过一次大地震。按照当时的看法,地震是“天地之戒”,惩戒干政的外戚和悍臣。本始四年霍光还在干政。宣帝亲政后改元“地节”,是与霍光控制下的朝政作了断,向前追溯两年,紧接本始四年之后,则昭示他的亲政是顺应天命。
2016年10月,辛德勇著《海昏侯刘贺》由三联书店出版,被称作“研究海昏侯刘贺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它其实是辛德勇研究汉代州制以至汉代年号问题的副产品。辛德勇在其中抽丝剥茧,探寻刘贺的身前身后,以及掌控他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
他们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
南方周末:《海昏侯刘贺》全书一共七章,实写刘贺的只有三章。为什么这样布局?
辛德勇:刘贺的命运很特殊:稀里糊涂地被拉过去当皇帝,人家看他不对,又把他轰走了。历史上这样的人物往往是给杀了了事,他还没有,给他安排了个过得去的待遇,让他终老于南昌。海昏侯墓发现之前,做秦汉史的大概都不大注意汉代有这么一个皇帝。史书上关于他的直接记载不多,不足以让我们认识他的一生。只有把他放在他所处的环境中,从他父亲开始一步一步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汉武帝晚年,才能看清楚当时的宫廷政治格局如何决定了他的命运。
从汉武帝晚年到汉宣帝时期,汉代宫廷政治充满戏剧化的冲突,有好的影视工作者,不需要做太多艺术加工,就是一幕一幕的大戏。
南方周末:充满戏剧化的宫廷政治主要指什么?
辛德勇:宫闱之内子以母贵,汉武帝宠幸新欢,嫡长子的继位权不再稳固。所以太子据铤而走险,用巫蛊的方式诅咒父亲速死,这就是西汉历史上有名的“巫蛊之乱”。当时的“宫廷政治”主要不是怎么治国,而是由谁来治国。比我年长一辈的学者,从小受“路线斗争”的教育,认为不同的统治者代表不同阶级的利益,“巫蛊之乱”中汉武帝和太子据的分歧是路线分歧——汉武帝横征暴敛,太子心底柔善,是标准儒生。这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看太子据未必比汉武帝会好。
南方周末:书中汉武帝的后妃、儿子、孙子,他们的命运给人互为镜像的感觉:不尽相同,却有相似之处。
辛德勇:因为他们站在同一面镜子面前。这面镜子就是权力。海昏侯墓发现以后,关于刘贺,有一些说法完全没有考虑到权力、地位对人的影响。比如有人沿袭《汉书》旧说,认为他“狂悖”“淫乱”,有人认为刘贺其实深谙儒家经典,有不俗的文化修养。政治有时候不那么简单,不能用个人的品德如何来解释。翻翻《汉书》,你会发现,汉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权力都没有问题,他们后来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
后世推崇的儒家礼仪标准是东汉以后才逐渐建立起来,西汉是建立中。当时皇室成员的生活相当放纵。从开国皇帝刘邦到汉武大帝,几乎人人都有大量的同性性伴侣,汉朝人没有觉得这是品德不好。我们在《汉书》中看到刘贺的乖张举动,在西汉的皇室成员中是很正常的。他犯忌犯在什么地方?他受玺之后,已经开始着手调动宫廷禁卫。这是可以影响上官太后安危的举动。而上官太后是霍光手里的一张牌,这是霍光不能容忍的行为。刘贺被废后,他从昌邑带进京的二百旧臣全部被诛杀。这些人在临刑前,大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苏轼就说:“此其有谋明也”。
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
南方周末:书中提到,对汉武帝和太子据,后世多有美化。比如有人说,太子据根本没有放蛊,是被冤枉的;到了晚年,汉武帝幡然悔悟……为什么会有这种美化?
辛德勇:东晋王俭写过一部小说《汉武故事》,是神仙家影响下产生的东西,神仙家主张清静无为,跟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完全相反,所以王俭把他的理想和希望放在《汉武故事》中。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时沿用了《汉武故事》的说法。司马光的这种做法,有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中国社会经历了秦汉、魏晋南北朝的动荡,到了隋代,读书人开始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寻找新的出路。隋末自称“文中子”的王通模仿《春秋》写了一部《元经》,把之前的史书全面改写。它没什么史料价值,但我们看到了一个强烈的信号:读书人要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创造一套新的历史叙事。
唐太宗贞观年间颁布了著名的《五经正义》,它要对汉晋南北朝以来的经学重新解释。它体现了国家对思想的控制,因为经学是古代文化的主体,经学打头,史学紧随其后。唐太宗让宰相出面,组织一大批官员统一编写梁、陈、北齐、周、隋五个朝代的历史,本名《五代史》。在这以前,历史基本是私人撰述的。唐代开始集体编史书了。这就是想通过史书,来体现朝廷的意志。
中国以史为鉴的传统之下,通过重新解释以往,能够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现实主张。经过隋、唐时期以至北宋仁宗时期的酝酿发展,司马光把“新编历史”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宋代中期以后,教育越来越普及。你是一个乡村穷小子,你学习好,就有可能当宰相;你家里出身再高贵,没有科举功名,谁都瞧不起你。越来越多的儒家知识分子进入政治中枢,他们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或者说书呆子的理想,要改造社会。司马光的政敌王安石写了著名的《三经新义》,对三部重要的经书重新解释。这对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指导全国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司马光要写一部像《资治通鉴》这样的史书,来体现他的主张。
汉武帝根本不是一个符合司马光理想的皇帝。《汉书》对汉武帝的记载几乎全是负面的。司马光又特别老实,他写《资治通鉴》每一个字都有依据。正史里没有他需要的材料,他就到小说里去找。他不但用了王俭的《汉武故事》,还用了情色小说《赵飞燕外传》。
美化太子据,是制造汉武帝过程中附带创造的一个正面形象。因为《汉武故事》塑造的戾太子的形象正符合司马光的政治追求。所以,他把戾太子和汉武帝之间的嫌隙,写成“路线斗争”。按照司马光坚持的儒家标准,无论如何也得子从父,臣从君,太子据无论如何不能起兵反对他爸爸。
南宋时期,已经有吕祖谦、王益之等人发现了《资治通鉴》对汉武帝的描述与《汉武故事》的关系,所以他们在编书的时候,把得自《汉武故事》的地方悉数删去。朱熹也明确批评司马光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来写《资治通鉴》。要说政治理念强,朱熹对儒家的追求肯定比司马光强烈很多。但是朱熹说:事实就是事实,你司马温公是好人,你不喜欢搞阴谋诡计,不喜欢小人,但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你一定要记下来小人就是那样做的,你可以评论。但不要让你的观点改变事实。
但后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接受了司马光写的汉武帝。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古人其实读不了几本书。很多人读史书,读的就是司马光的东西。
南方周末:小官“壶关三老”上书,敲打汉武帝“父不父则子不子”,汉武帝居然“有所感悟”。为什么不是皇帝身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汉武帝肯听他的话?
辛德勇:这代表当时朝中的政治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汉武帝晚年暴躁、多疑,朝中人人自危,甚至到了没人敢当丞相的地步。朝中大部分官员是同情戾太子的:他有不得已的原因。这个信息必须要透露给皇帝,这时候“壶关三老”就上了。不用考证,这种微末小官,不可能知道朝中如此机密的事情,一定有人怂恿他出来。这是非常冒险的,但一旦事成,回报也是巨大的:关键时刻,别人不敢上,你上了。
“壶关三老”上书之后,汉武帝只是有所“感悟”,但没有采取行动。这时候另一个小官高庙寝郎田千秋说话了:“(巫蛊之乱)到此为止吧”。巫蛊之乱中,支持戾太子的田仁在离都城不远的地方图谋发动兵变,田千秋告密:这家伙要反。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在这时候能站出来的,一定是铁杆分子。“巫蛊之乱”过后,田千秋短暂地过渡了一下,当了几天大鸿胪,然后立刻就被提拔为丞相。
功臣中排第一位,但名字不提
南方周末:后世美化霍光又出于什么原因?
辛德勇:《汉书》并没有美化霍光,如果班固美化了,我们就完全看不到霍光是如何倾轧对手,陷害别人了,甚至《汉书-五行志》里还讲过关于霍光的特别难听的话。
南方周末:班固对霍光的“赞语”,对他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辛德勇:古人写史,讲究“互见”。不像我们现在写人物传记,原原本本写成一本书。古代史书,同一个人的行事、作为,分散在不同篇什里,比如霍光传里会写到海昏侯刘贺。不过,主流历史对霍光是肯定的,这涉及对一个政治家的评价。在班固的时代,儒家的观念已经很强盛了,他有一些基本着眼点,比如在霍光执政下,西汉朝廷基本稳定下来了。汉武帝对国计民生造成最重大伤害的是对外用兵,打仗是最费钱的,霍光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呢?没可打的了。
中国历代对外扩张是有地理限制的,就是汉族农耕适应的范围。在汉武帝时期,这范围里基本都打完了。霍光掌政时期,基本忠实地执行了汉武帝的政策,但战争停下来了,社会就稳定了。这对于老百姓是好的,这是班固肯定的。其二,霍光掌政之初,汉昭帝是8岁的孩子。这个国家之所以没乱全靠霍光。他虽大权独揽,但是没有自己当皇帝,这绝对受班固的推崇。话说回来,霍光不是不想当皇帝,他读书很少,修养不够,所以他谨小慎微,不敢大干。不像王莽,书读得多,有底气,敢干,但天下让他越弄越乱。
南方周末:为什么汉宣帝也给霍光那么高的评价?他曾经是霍光的傀儡,应该对霍光恨之入骨。
辛德勇:这就是宣帝政治手腕的老辣。霍光去世,宣帝按照天子之礼厚葬,规格之高,突破了礼制。因为主要的军事力量都掌握在霍家人手里,宣帝稍微有一点不谨慎,命就没了。霍家人一看很高兴:皇帝还是听大将军的,皇帝也是我们大将军让他当的。霍家人作威作福惯了,如果他们老老实实,霍光死后,宣帝绝对不会杀他们。但是后来,霍家人反了,宣帝把一家二百多口全杀了。但他从来没有否定过霍光。在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霍光;其他人都有名有姓,唯独霍光是“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连名字都不提。尊重到这地步,这就有深意了。他绝对不能彻底否定掉霍光,因为是霍光把他拉来当皇帝的,霍光的合法性能保证宣帝继位的合法性。
汉朝的皇帝里,宣帝的老辣基本可以跟汉武帝比肩。因为他是真正起于草莽,没有一点根基,所以他继位后要一点点拉人,一开始很重要的就是拉住了张安世。张安世是掌握一部分军队的。所以麒麟阁里第二位功臣,好像就是张安世。也是凑巧,最近这些人的墓都挖出来了。我学生跟我开玩笑,说老师,你认识的这些人都来了。不过张安世的墓盗得很厉害,要不然会有更好玩的信息。
南方周末:汉宣帝完全可以一直把刘贺圈在昌邑故国,为什么还要让他当海昏侯?
辛德勇:把刘贺放到昌邑是霍光操纵的,等于是软禁,但可以享受一定待遇。宣帝继承了这些局面,但他即位之后不放心,派张敞当山阳郡太守,监视刘贺。张敞侦查一圈,发现刘贺肯定不是一个精明的政治家。这样宣帝就放心了。如果刘贺是个跟他一样精明的对手,必要的话,是可以杀了他的。为什么不杀?主要是为了安抚刘家人。刘家皇室对霍光操纵权政长期不满,而宣帝就是霍光操纵权势的产物。宣帝要照顾各个方面,尽量不要惹起皇室成员的反感。在这里,我跟王子今先生有分歧。王先生认为,海昏侯这个名号是宣帝对刘贺的羞辱,意思是说他昏庸。你要知道,当时是贵族的社会,对贵族要有贵族的礼遇。用名号来侮辱对方,这是不可忍受的。
南方周末:你这本书剥掉了很多历史大人物身上的油彩。
辛德勇:刚才说了,古人其实读不了多少书,但秦汉的历史一般都读,秦皇汉武都会很重视,毕竟他们做了很多制度性的建设。但这两年,大家似乎对秦皇汉武在扩展疆域上的作为特别感兴趣。今天的世界形势很让人忧虑,有人说像一战前,有人说像二战前。我觉得我们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尽量保持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