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笔者有幸聆听了张炜先生关于陶渊明的讲座。开讲那几日正赶上秋风萧瑟,细雨缠绵。当时张炜先生坐在一丛粲然摇曳的绿菊旁,缓缓开讲。
此前读过张炜的《楚辞笔记》《也说李白与杜甫》,感觉与学院派风格迥异,文字能够直抵文本,遥感、品咂、咀嚼和触摸古代诗人,体悟和破解生命的密码,字里行间弥漫着鲜活多趣的情思和慧眼独具的洞察。
与坊间传说一样,张炜先生讲学时面前只清茶一杯而无片纸。开讲伊始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刚刚切入主题时思维并不迅捷。三四分钟后语速加快,音调上扬,情绪渐渐激活饱满起来。
讲学期间听者可自由提问,没有任何约束。不管问者怎样信马由缰,他总能把漫无边际的话题收拢回来。他时而言涉孔子、老庄、屈原、王维、苏东坡、王国维、鲁迅、胡适、朱自清、苏格拉底、柏拉图、奥古斯丁、华兹华斯、彭斯、蒙田、梭罗、叔本华,乃至于物理学家霍金。
张炜讲座没有过多的肢体语言。不知不觉中听者被带入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世界。就像久居拥挤嘈杂、高楼林立的闹市,忽然置身于绿色葱茏的自然之中,滤掉了眼障和心霾,唤醒了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渴望。至今还记得他讲到陶渊明诗文的那种“明亮感”,讲到陶渊明酿制新酒的快乐,讲到陶渊明“带月荷锄归”“但道桑麻长”的那份神往和惬意。看得出,陶渊明的诗歌艺术和生活方式引发了他的深刻共鸣。
当张炜解读陶渊明诗歌的“阴柔之美”时,目光是渺茫的,仿佛在遥望诗人那颗“高处的灵魂”;当谈及陶渊明孤高的性格时,语调是低缓的,充满了慨叹和敬惜。有趣的是,他非常希望陶渊明的田居生活能有猫和狗来陪伴,因为在他看来,“这两种生灵都是上帝委派给人的,一个是忠诚的象征,一个是温柔的代表。”“实在是不可或缺的安慰”。至于陶诗中的“狗吠深巷中”,他认为那不是写自家的狗。听者忍不住笑了。
听张炜讲课,精神经常处于愉悦和紧张之间。他回答问题感性、直观,语言简洁平实深入浅出,即便是阐述复杂深奥的道理,使用的也是质朴的语言。比如说到“形而上”“星空”,张炜这样分析陶渊明与古代其他诗人的区别:“阅读屈原的作品,感觉这个人是在天文台工作;李白偶尔也会到天文台去转一圈;而陶渊明好像压根就没听说过天文台这回事;杜甫则从来不关心天文台。”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道互补,他说:“这种互补就像一个开关的两端,需要的时候就拨向了‘儒’,不需要的时候就拨向了‘道’,就在这种精神和思想的非对抗的平面上,形成了低层次的循环。”
张炜讲课偶尔他的思绪会游逸飘离,进入个人的幽思,这时思维慢慢飞翔起来,渐臻一种寥廓、然的境界。每到这时现场便非常安静。
如果把《楚辞笔记》比作一次千古遥契的精神探索,把《也说李白与杜甫》当成一本文学沉思录,《陶渊明的遗产》(张炜著 中华书局)就是两个孤高灵魂的对话。这是一场穿越了1600多年的对话,剥落了自南北朝起就贴在陶渊明身上的“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标签,展现和触动了最具魅力、最能撩拨现代人的痛点和敏感点,还原了一个真实完整的诗人。
在张炜看来,陶渊明是一个活在残酷的“魏晋丛林”边缘的书生,一个在顽强的挣扎中最终“挺住了”、保持了自己尊严的人。何为风度,何为尊严,诗人用生命做出了回答,也是留给后人的最大一笔遗产。
(作者系《陶渊明的遗产》一书整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