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列传》丛书
[法]帕斯图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8月出版
黑色 张文敬译 ISBN:9787108055569
蓝色 陶然译 ISBN:9787108055675
绿色 张文敬译 ISBN:9787108055552
▲ 弗美尔的绿色
《基督在马太和马利亚家中》,约1655年。弗美尔画作中的绿色总是与众不同,许多人都对他使用的绿色颜料进行过分析,企图发现其中的奥秘,但没有获得任何结果。这位荷兰绘画大师使用的颜料与他同时代的画家没什么不同,甚至比许多画家在使用颜料方面更加节制。在绿色系中,他使用过辉石土、孔雀石以及用蜂蜜稀释的人造铜绿。尽管他经常使用清釉法制造暗绿效果,但他从未真正使用过蓝黄混合的绿色颜料。弗美尔另有秘方,还有待探索。
从古至今的颜色
不同时代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现代人由于生活在一个空前视觉主导的时代,常常难以体会到,我们所习惯的五光十色,对于我们的祖先而言无疑会是晕眩般的体验,他们的生活环境中没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刺激和色彩对比,没那么多过剩的色彩和色彩种类(须知,第一种化学染料苯胺紫直到1856年才被发明出来),因而也就没必要发展出对色彩的细节区分。
这在语言中可以得到最鲜明的反映:几乎所有语言的早期词汇中所能界定的色彩都只有黑、白、青、红、黄这最基本的五种颜色,而这些词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所指称的与其说是“一种”颜色,倒不如说是“一组”颜色,往往包含了在现代人看来是光谱中相邻的许多种同类颜色。这其中,古人最难区分的似乎就是蓝绿色系了,因而汉语中的“青”长期以来泛指蓝、绿、苍、碧乃至青白(如“青山”)、青黑等所有属于这一系列的颜色。
这在很多词语中都留下了痕迹:唐宋以来读书人的家常服饰青衫也称蓝衫;中国人惯称的“绿灯”,在日语中却作“青信号”;法国民间传说中的“蓝胡子”,法语Barbebleue和英语Bluebeard对应的都是“蓝”,但日语却译为“青髭”,而国内也有一种译法称为“青须公”;也别忘了,我们现在惯于说的“蓝天”,古人却习惯说“青天”“苍天”。我们如今常用蓝色表示水的颜色,这其实是受欧洲影响的结果,但欧洲也直至17世纪才开始固定使用蓝色表示水体颜色,此前更多使用的是绿色。在西方的早期历史上,蓝色甚至根本不存在,虽然自然界不乏蓝色,但无论是绘画、织物还是文学作品中,都极少看到蓝色的存在。这就不仅仅是因为传统社会中人们所处环境的相对单纯了,也因为对古人而言,要提炼并复制蓝色实在是极为困难的事。
▲新大陆的靛蓝洗染(17世纪)
用靛蓝染色不需要使用媒染这个用以帮助染色原料深入植物纤维的媒介式物质(水垢、明矾、醋、尿液等)。将靛蓝浸入染缸,再将其暴露在空气中,就可以制作出染色效果。织物在出缸时会呈现鲜明的绿色,但几分钟之后就会变为美丽的蓝色。秘鲁一家靛蓝厂内的一块靛蓝洗染呢绒在进行甩干和曝光。
这些并不仅仅只是“趣味历史”,事实上,一代代感官史学者专注于此,都不是为了某些“有趣的知识点”,而是为了证明感官体验(尤其是视觉、听觉)不仅有自己的历史,而且那无疑是人类生活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即便是一种颜色,在它背后也隐藏着无数观念的变迁。
法国学者米歇尔·帕斯图罗最初的专业领域是中世纪纹章学,但却在解读纹章的符号意义的过程中,逐渐转向了对色彩的研究。近十余年来,他的《色彩列传》系列已陆续出版了蓝(2000)、黑(2008)、绿(2013)、红(2016)四种,且都在面世一年内被迅速译成英文,中文版的问世说起来已不算快了。
由于他的本行是纹章学,解读图形、符号、色彩背后的文化象征意义是顺理成章之事,他主张从历史遗留的物品、图像和文本中提取出意义、逻辑和系统,并强调“是‘社会’创造了颜色,为颜色赋予了定义与含义,确立了它的法规与价值,为其提供用处,决定其利害”,因而“颜色的问题首先是并永远是社会问题”。基于此,他写的每一种色彩的历史,实质上是这种色彩的社会史、观念史,涉及不同历史时期的人如何认知、看待、运用这些色彩,如何在技术上制造和提取它们,又赋予了它们什么意义——看上去是颜色的象征发生了变化,其实当然是运用这种颜色的社会及其观念发生了变化。
▲本笃会修士
最早期的修士并不在意他们所穿服装的颜色。圣本笃在6世纪制订的修士戒律也是这样要求的。但从9世纪开始,在文字和图片资料中,修士越来越多地与黑色联系在了一起。后来,黑色成为本笃会专属的服装色彩,而一些新兴修会为了区别则选择了白色或者棕色。
颜色及其象征
他的《色彩列传》之所以先从蓝色写起,并非偶然。正如他所言,蓝色在西方历史上,是变迁最具戏剧性和颠覆性的一种色彩:最初的卑微没有地位(以至于19世纪的学者怀疑古典时代的欧洲人是否能看见蓝色),随后被视为阴沉、古怪、低下、属于蛮族的色彩,蓝眼睛甚至被看作身体上的耻辱。然而从12世纪晚期起,蓝色开始通过彩绘玻璃窗、釉、绘画、织物和服饰进入教会的色彩体系,并由于圣母玛利亚被越来越多地绘制成身穿蓝色衣物而逐渐走运,最终它由此被法国王室接受,开始获得一系列正面意义。到中世纪末期,它已被视为最美丽、最高贵的颜色,最终它成为法兰西的代表颜色,并成为现代人最偏爱的色彩。正如帕斯图罗所强调的,“蓝色在12世纪到14世纪间的崛起绝非微不足道的琐事,它体现了社会秩序、思维体系和认知模式上的重大变化”,这乃是因为“新的社会秩序要求新的颜色秩序”,正因为蓝色在原先的社会等级象征中符号性很弱,所以它“既不合规又不合禁”,反倒可以让人自由而中立地广泛运用它。
▲蓝色的骑士(约1535年)
从13世纪开始,骑士比武以及新制作的纹章为在骑士节日和仪式上传播蓝色的新风尚做出了巨大贡献。1320—1340年间,“蓝色的骑士”相对于“红色的骑士”或“黑色的骑士”来说还相对罕见,但之后他们在文学作品和真正的骑士比武中变得越来越多。
一种颜色的“命运”与它的象征性往往有着莫大的关联,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人们看到的不是颜色本身,而是这种颜色所代表的意义。如果一种颜色所表达的是低下的、歧视性的、侮辱性的含义,很难想象它会被社会上层接受并流行开来。更复杂的是,同一事物可以表达完全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含义,这一点上颜色也不例外:红色既可以象征激情、革命、高贵,却也可以象征暴力、血腥。这在黑、白这类绝对性较强的颜色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而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文化的人们往往取舍轻重不同,从而形成完全不同的社会心理——最突出的例子之一,就是西方婚礼上新娘常穿象征纯洁的白衣,但在中国传统婚丧习俗中,白色却是丧服的主色;同样的,黄色在西方多具有贪婪、色情等负面象征含义,但在中国却曾是皇家专用的最高贵色彩;欧洲流行的蓝色,在中国则是平民之色,多见于工艺,也不入高雅艺术,和富贵、神圣、喜庆或和平的象征均无缘。不同文化对象征色的设定也可以完全不同:中国五行学说中,黑为水,黄为土,但西方传统中却以黑色代表土,而绿色代表水。
这可能也是《色彩列传》的缺憾之一:帕斯图罗聚焦于色彩在欧洲的历时性变迁,但几乎未做跨文化比较。当然这对一个学者而言似也太过苛求,毕竟就算有人能具备这样开阔的知识面,可能也会牺牲深度挖掘。不过,补充一些不同文明的比较研究,对于我们丰富对色彩的认知,其意义无疑不可低估。
如果把中国对照观看,这种差异是十分明显且颇具启发的。英语的“绿”源出青草,但汉语却都取自织物——这一点不可小觑,正因汉语的“绿”源出织物,所以现代之前的中国人并不像西方人那样惯于把绿色作为生命、机遇和希望的象征。
▲简·方达
霍斯特,《简·方达》,摄影作品,约1959年。在13世纪的骑士文学里,绿色象征着青春、爱情和美貌。对于女性而言,绿色的眼睛是最有魅力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七百年,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比较不仅可以增加一个视角,也可以使我们看到中国文化某些差异所在:手工纺织业的早熟以及人文色彩对文化的更强渗透,由此影响了文化系统中色彩象征意味的取舍和表达,进而更可反思《色彩列传》中那些源于欧洲的色彩含义何以能流行于全世界。一如帕斯图罗强调的,一种颜色不是单独存在的,只有在与其他颜色进行关联或对比时,才能体现其全部意义,因而“绝不能孤立地看待一种色彩”;如果是这样,或许也可以说,一种色彩的社会文化意味也不是单独演化的,只有在不同社会之间进行相互关联、相互映照时,才能更好地体会到它在人类文化中的丰富内涵,我们同样不应“孤立地看待色彩在单个社会文化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