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论王维》的快乐与烦恼

《论王维》 王志清 著 商务印书馆

【光明书话】

钱穆先生将诗人说成是“性灵的抒写者”。他认为诗人的“内心生活与其外围之现实人生，家国天下之息息相通，融凝一致”。《论王维》侧重研究人，尤重诗后的人之研究，以诗来反观其人，具体说就是将王维诗拿来与其人验证，求证其诗所以能够“冰雪为魂”，所以能够让人“调理性情”的原因；也意欲告知世人，读王维，很重要的意义就是让我们成为一个懂得美、欣赏美也创造美的有趣的人，从而息机静虑，宁静淡泊，摒除俗念而息欲止贪，达到改善精神生活、涵养精神气质的旨归。

一

诗人庞德说他读佳作，常有“一种我们在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体验到的骤然成长的感觉”。读王维，研究王维，我也有这种深切的感受，感到和王维在一起成长。其实，我与王维一起成长，不仅有成长的快乐，也有成长的烦恼，也即有一种审美焦虑。我主攻唐代文学与文学评论，在商务印书馆、北京大学出版社等出书20余部，其中六七部是王维研究专著。30年来读王维，与王维对话，不断有新问题，而又不断地有新答案，问题无穷，答案无穷，文本的意义也无穷。正是在这种阅读文本和与文本对话中，实现了我对文本对象化的重新确认和问题化的多方重构。

《论王维》是我研究王维的一次比较全面的自我审视与小结。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说：“推动学术的发展可以通过发现过去未知的东西来实现，也可以通过把已经说过的话加以检验、重新评价和综合来实现。”对于王维这位成就卓著，历代研究积累深厚的大诗人，要提出一些新的问题和论断是很不容易的，我读王维，似也有了“把已经说过的话加以检验、重新评价和综合”的自觉。“谈的这些问题和所有结论当然不都是前无古人的创见，但其论述之细密之融通之深入，较前人的研究都有不同程度的深化，则是可以肯定的”（蒋寅序）。也因此，《论王维》的写作与出版，让我又一次体验到“骤然成长”的感觉与快乐。

二

我开始研究王维的时候，关注点在王维的诗上，注重审美与感发；越到后来，则越是关注诗后面的人，也就是说，《论王维》偏重于对王维其人的研究，是有个过程的，是一种水到渠成的结果。清代王维研究专家赵殿成非常遗憾地说，王维“其诗之温柔敦厚，独有得于诗人性情之美，惜前人未有发明之者”（《王右丞集笺注》序）。研究王维其人，古来就重视不够，现代也没有很好地投入，近几年来，赵氏之惋惜声，常在我耳边萦绕，也让我有了侧重研究人之转向的迫切，并逐渐形成我转向的自觉。

写《论王维》时，因为有了侧重研究人的意识，即便是读同一首诗，引述同样一份文献，感觉与理解也不同了。蒋寅先生这么评价《论王维》说：“研究视角的转变赋予了本书更广阔的学术视野，对王维的研究也由以往集中于诗歌文本乃至某些焦点问题如‘诗中有画’之类转向对王维的人格、思想、美学和诗歌艺术的全面研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王维’研究，而不只是传统的王维诗歌研究。”《论王维》全书共九章，每章四节，分别从王维的哲学思想、政治风度、高人气格、人际关系、家国情怀、悲悯意识以及王维的美学观念、诗体特征与诗学贡献九个方面来论述，前六章侧重研究王维的哲学信仰、道德操守、气质修养、生命美学与生存智慧，亦即偏重于王维“性情之美”的研究。尤其是王维的“政治风度”“家国情怀”与“人际关系”专章，研究也特别有针对性。而《论王维》的后三章，与前六章形成了因果，侧重于王维诗歌艺术的研究，突显了王维在艺术美学上的重要影响与重大贡献，以及对当时诗坛的积极影响，对后世诗歌乃至中国整个艺术发生着越来越深刻的影响。拙著中所有诗的研究，多关注诗后面的人，而主要结论是：王维做人如作诗而追求极致；王维作诗如做人而“人诗合一”。

其实，唐诗研究也是人的研究。如果只谈诗之气韵风骨，而不论诗人的操守性情，是很难不误读的。《论王维》侧重于王维人性、人格与为人处世的考察，从历史出发，忠实于史料文本，同时也积极从哲学、美学、文艺学乃至心理学上来相互印证与发明，诗与人兼论，而偏于论人，尤重诗后面人的研究，注重细读，注重我读，注重探求和解析诗人审美创作心理，让我们获得了更新鲜的文学感受，而将很多的老材料读出了新意，也更容易抵达诗人“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的人性深度，使不少原先比较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似也能够比较深入地说清楚了，也得出了新的结论。

三

古人说王维“一代雅人”而“立性高致”，说其诗“雅淡之中，别饶华气，故其人清贵”。古人论王维，常将其诗与其人相互因果。盛世读王维，已成为读者的精神需求与性情投合的积极回应。儒释道思想有个共同点，就是不断地丰富中国文化中的理想人格与君子内涵，教人如何做人。《论王维》里认为，王维是个中华传统文化美德陶冶与创塑出来的高人，做人也是王维留给我们的一份精神“非遗”，成为我们读王维的重要意义。王维在修齐治平精神的感召下，追求“忘己爱苍生”的人格理想，具有内外兼修的高度自觉。

《论王维》注重在王维诗的“人民性”上开掘，尽可能援引其社会关怀的文献资料。从王维的诗文中，虽看不到什么辅弼之心与匡济之志，没有致君尧舜、海县清一的豪言，但细读深味，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的思想深度与家国情怀的，即便是那些“人闲桂花落”的小品山水诗里，也蕴涵了他以家国为怀的思想境界与价值取向。《论王维》里认为，王维具有忠孝同本而家国同构的思想意识，追求“忘己爱苍生”的大爱与博爱，表现出对国家与民族的自觉担当，表现出“有国大体”的强烈责任感，形成了感恩图报的人生理想。关键是他关爱民生不停留在口头上，而表现出一种仁人爱物的生命自觉。

《论王维》里指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最能够体现王维的自由意志、生命精神与行事风格的人生大智慧，也是王维诗的共同主题与诗意精髓。王维做人做事，随性随缘的不执着，不走极端，而这种“达人无不可”的人生智慧，也充分体现在他的哲学思想，美学观念、诗学精神与社会生活里，这对当下的我们也有一种“特别意义”的人生开悟。

（作者：王志清，系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