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破壁书》,翻过印着“前方高能预警”的扉页,一张贴纸掉下来,上面印有三个大字——氪金狗。
这种一脸蒙的体验很奇妙:明明是三个在《新华字典》里都能查到的汉字,摆在一起就不认识了。这个如乱码一样的词仿佛另一个星球的语言,然而在庞大的游戏玩家群体里,它再普通不过:形容那些在游戏里直接用现金购买游戏内金币以及其他稀有资源的玩家。
作为一个90后的资深“三次元”少女,记者对“二次元”的世界一窍不通。不玩游戏,不看动漫,关于“氪金狗”的解释是从《破壁书》里抄的,这是一本网络文化关键词辞典。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不少同龄人之间有“语言隔膜”,朋友们时常津津有味地使用一些暗语,我完全无法插话。她们把网络文学里的奇幻、无限流类型划归男频文,把虐心的发糖的文章视为女性向;他们爱看动漫,攒下零花钱买周边,他们觉得周边手办和玩具不一样,是他们与爱豆之间跨越现实的连接;他们打游戏,大学里非常要好的朋友把《仙剑奇侠传》来来回回打了好几遍,说要把地图里的每个角落都走一遍……
后来就听说,现实生活的三次元世界和网络虚拟的二次元世界中间有一道墙,叫“次元壁”。有人选择生活在墙的某一侧,有人能在两个次元之间来回穿梭,这样的人便具有了“破壁”的能力。
2015年年底,李宇春在湖南卫视跨年演唱会上唱了《普通disco》——这首歌最初由虚拟偶像歌手洛天依、言和合唱,迅速成为二次元世界的神曲。李宇春演唱之后,观众们分成了三个派系:在二次元社区哔哩哔哩网站(简称B站),3天之内,这首歌被播放了94万次,收获了1.1万弹幕;但纯粹的三次元观众简直不知所措,这也能叫一首歌?而对于李宇春的粉丝“玉米”而言,爱豆又跨出了人类的一大步,完成了一次非凡的破壁,把二次元社区的神曲带给了普通大众。
如果说李宇春的破壁是在中国舞台,2016年里约奥运会闭幕式上,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可能是在全世界目光之下完成了一次破壁之旅:东京2020奥运会宣传短片中,北岛康介、足球小将、哆啦A梦等享誉世界的真实人物和虚拟角色一一亮相。宣传片最后一幕,安倍晋三扮演成日本任天堂著名游戏角色超级马里奥,出现在马拉卡纳体育场中央,拉开东京奥运会8分钟表演的序幕。
《普通disco》和超级马里奥的穿越次元壁固然具有标志性,但对于庞大而无形的二次元世界,它们就像银河系里的两颗星星。如今已经很难无视建立在网络上的二次元世界,但对于生活在三次元现实中的大多数来说,那个二次元世界到底是什么?它拥有怎样的文化?
唯有“破壁”,对话才能开始。
一位北大老师的“从头学起”,一批北大学生的“中二”岁月“麦克卢汉曾预言,进入电子文明后,人类将重新部落化。如今,在网络空间聚合起的各种圈子,其数量恐怕早已超越了人类历史上因血缘而繁衍的部落,这些网络新部落有着自己的生态系统和话语体系,彼此独立,又息息相通。”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说。
七年前,邵燕君在北大开设了“网络文学研究”课程。作为国内首批关注网络文学的学者,她是勇敢的也是孤独的,甚至是迷茫的。“我突然发现,在这个课堂上,同学们说的话和我平时听到的不一样了。”如果说“萝莉”“大叔”等词还算容易理解,当同学们说到“无限流”“2333”等词的时候,邵燕君明显感到很吃力。为了补课,她特意请几个学生吃了一顿饭,“别管我,饭桌上你们就用属于你们的语言聊天吧。”邵燕君当时提议,“学生们可能也是有点儿故意的意思。”一顿饭下来,她一个词儿也没听懂。
邵燕君深知,一篇不带网络话语的网络研究论文,是隔靴搔痒。但如何理解并使用这些语言呢?后来她看到一篇韩国留学生的博士论文,“论文里说,传统学者要研究网络文学,就要先把自己当成一个外地人,要听得懂"土著"说话,才有资格讲话。”她格外受启发,决定端正态度和学生们“学说话”。后来有了微信群,她把学生们拉到一起,看他们的文字聊天,充满颜表情和部落黑话,“最开始,一句话要百度好几次。”这还不是最令人崩溃的情况,她最害怕的是,“你以为自己知道的词,在学生那里词义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人品”“奇葩”“节操”。举个例子,现代汉语里的“奇葩”是指奇特而美丽的花,但在网络语境里,这个词演变成了贬义,形容人、事、物变得古怪离奇,非正常人所能理解。这是当时的搜索引擎没法告诉她的。一度她不敢在微信群里说话,偶尔发一条语音或者给学生打个电话交待任务,后来学生悄悄告诉她,其实年轻人一般不爱接电话,“现在他们还用电话交流的人只有三种:诈骗、快递和老师。”
伴随着学习,邵燕君也在想自己的学术责任:既然要研究网络文学,应该如何把这些话语带进学术界。学术界的通行证当然是符合学术标准的论文,但写论文的时候又出现了问题。中文系其他老师的学生特别整齐,因为老师的学术方向相对固定,学生们大多是有针对性地钻研作品,很多概念是学术共识。而邵燕君主攻的“网络文学”方向吸引了很多活跃的二次元文化爱好者,她的门下丰富多彩:专注Cosplay实践的Coser、研究粉丝文化的女生、中文广播剧爱好者、资深游戏玩家、奇幻文学骨灰级读者……当所有学生聚在一起,发现二次元每一个小切口里都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比如玄幻、奇幻和修仙,就是三种不同的定义;哪怕是同样的术语,比如说"奇幻",男性向网文和女性向网文的理解又不一样。”专注于女性向网络文学的博士生肖映萱说,“每个同学每写一篇论文,都要为关键词做注解。”后来大家发现这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于是编了一篇“网络文学词条举要”,按照二次元部落的划分,将关键词整理出来。
邵燕君门下的近20位学生参与到词条的编写中,大家将网络文化划分成“二次元·宅文化”“同人·粉丝文化”“女性向·耽美”“网络文学”“电子游戏”“社会流行词”六个单元,选词的标准是那些在各个部落“落地生根”的关键词,而不是流行词。“每一个词都沉淀着该部落文化的重要内涵,并且没有一个词是死掉的。”每个学生从自己的研究领域找到关键词,解释它是如何落地、如何生根,如何演变的。
比如粉丝文化里的“本命”一词的释义,叶栩乔同学写道:本命是一个日源词,日文原意是“赛马、赛车等比赛项目中最有可能获得优胜者”,后引申为“最喜爱的、最受到重视的”……本命一词扩散到粉丝文化中引申为对某个偶像、作品、人物等的极致喜爱。后面还附上了例句:“我大本命就要来北京开演唱会啦!”不单是释义,还有这一词汇背后的网络文化。譬如Cosplay,编写者高寒凝和肖映萱详细介绍了同人文化领域Cosplay文化的起源、流变并介绍了当前内地的情况。
“这些词条的编写者,都是该部落的资深粉丝,有的还是元老、大大乃至巨巨。很多关键词,凝聚着他们的中二岁月,研二情怀,也是他们生命中的关键词。”邵燕君感慨地说。
出版一部网络关键词辞典,犹如搭建一座渡海的桥梁
几经辗转,这部“网络文学词条举要”在补充修改之后,带着“北大中文系师生编著”“二次元文化辞典”等标签,出现在三联书店副总编辑郑勇的桌上。翻了书稿,他觉得这本书是有学术价值的,但是社内的资深编辑并不这么看。“我也能理解。在三联工作时间长的老编辑可能还是相对保守。一方面,三联在传统上比较倾向于学术文化的内容,对作者的门槛要求也比较高;另一方面,从价值判断上,我们和网络世界还是有些隔膜。”郑勇想了想,又写了一封邮件,发给三联旗下的独立出版品牌生活书店。
毕业后进入出版业刚满三年的编辑邝芮收到了这封邮件,没有一秒的迟疑,他就答应了要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邝芮很激动,“我觉得这部辞典有时代记录的意义。不论是在学术领域还是在社会大众文化领域,二次元不是学术里的显学,二次元领域的年轻人是没有话语权的。互联网文化确实有次元壁,如果不是核心圈子里的人,理解就会有隔膜,这样就是恶性循环。能有一本辞典解释二次元文化的关键词,能起到很好的沟通作用。”
在邝芮的设想中,这本辞典的读者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不是二次元世界里的大大或巨巨,可能只是过去追过《海贼王》一类的漫画,对二次元文化有好奇心。还有需要穿过次元壁的父母, “这部辞典可以成为他们和孩子沟通的桥梁。”
作为一名编辑,邝芮非常喜欢日本电影《编舟记》,它讲述了一个编辑部如何花费数十年时间,编纂了一部名为《大渡海》的辞典。受电影启发,他想把手头这部书稿命名为“小渡海”,但是北大中文系的编写组不认可,认为这个书名局限在了文艺青年世界,没有体现二次元文化;他们想以“次元国语”为这本书命名,但显然这个名字又局限在了二次元网络世界。
这个博弈的过程非常微妙:不仅是二次元领域,今天的任何文化领域,次元壁大约都是存在的。几经协调,双方决定以《破壁书》为辞典命名。邝芮说:“这个名字越听越对,这本书的价值也许恰恰在于二次元以外的世界。打破次元之壁,让人们真正对话,是这本书的意义所在。”
《破壁书》出版之后,作者之一肖映萱欣喜地观察到,很多同学都买给了自己的父母或者恋人。她觉得,一来这本书能为身边的亲朋解惑;二来她研究亚文化的成果能被具有文化标杆性质的三联书店认可,是一件光荣的事,可以说这也是一种“破壁”。
三次元的人能破壁而入吗?二次元的人能破壁而出吗?
“这些年轻人是与网络共生、与网络共舞的一代。”郑勇很高兴年轻编辑能接下这部由年轻团队创作的书稿,“一直说我们这些上年纪的老同志跟年轻人有代沟——以前是三观方面的代沟,现在媒介交流方面也有代沟。这样一本书,其实是弥合这种代际的鸿沟。我觉得这个工作蛮有意义的,我个人看了这本书也是很受启发的。”
郑勇格外肯定《破壁书》的学术价值,认为这本书“第一次从学术角度考量了网络文化,从词源学、语义学角度把网络关键词上升到学理高度。”虽然面对网络文化,他带着传统知识分子的审慎和理性,也不会迎合,但他坦言自己对网络文化有好奇——这主要和他的女儿有关,也和他的身边出现越来越多年轻同事有关。“跟孩子聊天,她动不动就666,给谁打call,之前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会向孩子们请教一下,但因为你不是生活在那个语境之下,用不好,用不熟,或者造句的时候特意用了"不明觉厉",年轻人却觉得这词儿早就过时了。这次《破壁书》经历了五次审校,我在其中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
新书发布会的前一天,高考刚好结束。那天下午,邵燕君把这本书的链接放到了高三家长群里。她和群里的家长们说,孩子们就要上大学了,有的甚至会离家千里,精神上的距离可能会更远。她确实比群里的父母们提前很多年认识到了“说不上话”的痛苦,“如果咱们不懂孩子们的语言,很有可能跟他们说不上一句话了。”
郑勇觉得,作为父母是可以“放下身段”来尝试理解孩子的。他会接受孩子的推荐,走进电影院一起看日本动画片《你的名字》。虽然“感觉还是孩子的菜”,但他认为理解是必要的,也应该是双向的。“假如孩子认为网络是更高端的,认为我们这批老年人是网盲,其实他们也有放下身段来迁就我们。如果双方都有这个意愿,三次元和二次元就有迁移互动的可能。”
这种文化上的互动,是否需要一方“放下身段”,是个值得琢磨的问题。《破壁书》发布会当天,年轻作者们穿着古风、萝莉等二次元风格的服装,填充了文创园内一个颇具小布尔乔亚风格的空间。著名文学批评家李敬泽也出现在现场,他认可《破壁书》的学术价值,但觉得网络产生的文化太过快速了,“就像一条河,网络大众文化是上面流动的水,对于文化来说,能沉淀下来的是河床的部分。”他觉得,老一辈人还没有那么“傻”,不一定非要“放下身段”才能理解流行文化。他前一阵去电影院看《头号玩家》津津有味,与他同去的朋友问他是否玩过这些游戏。“玩是没玩过,但我这个脑袋,虽然不懂得一些游戏"梗",但我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也能感受到他们的乐趣。”对他来说,《破壁书》不是进攻的武器,而是一块防御的盾牌,“我不敢保证能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但我可以放在案头,之后谁拿二次元和网络文化流行词来唬我,我就随时翻一翻。”
谈及“破壁”带来的互动,李敬泽说:“破壁而入的是我们这些老同志,破壁而出的是你们。”他环视了屋子里十几个打扮得颇为二次元的北大学生,“不要仅仅把这本书看成是一个流行文化的集大成,你们在做的是一个开拓性的学术视野。这个时代正在创造,正在成长,就像大自然一样,既有树,又有草,还有鲜花,你们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和研究者,也希望你们成为大自然的博物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