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小镇瓦城中,逐节令而往来于南北的“候鸟人”,金瓮河畔纷繁美丽的候鸟与同样栖身于此的管护站与娘娘庙,有人贪享富贵暗度陈仓,有人心怀感念守护生灵,一场突如其来的“禽流感”搅动起这看似各安其事的和平,而时间冲洗之时人浑然未觉,却总在不久之后发现命运已更改。
最近,作家迟子建出版了新长篇小说《候鸟的勇敢》,仍旧写东北,也同样承续着她惯常的叙述风格——内容宏阔且写作冷峻落寞。无论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还是这本《候鸟的勇敢》,迟子建用笔不断地抚摸着东北的风物,苦寒的气候也给她一双“冷眼”,如她写鄂温克族人被狼群分食,写矿难死亡被冷冻起来的尸体,写鼠疫侵蚀整个城市等惨烈又沉重的死亡,也落笔骨力铮铮,毫不手软。她对故土始终有热忱,她谈到:“写《群山之巅》后,我又回到了故土。我情钟于这片土地,依然能在这片土地里发现当下生活,我们所面临的焦虑、矛盾、不公、欢笑、坚忍、眼泪等等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写《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这种经验范畴外的故事时,迟子建常要自己奔赴故事发生地体验和搜集材料,而写《候鸟的勇敢》时则相对轻松,她从小生活的故乡中就有很多候鸟,今天地图上已经消失的涓涓河流曾作为候鸟的栖息地和人所仰仗的命脉,建构着她最初的记忆。时序更迭,人逐渐要面对生态破坏潜在的威胁、人际关系的复杂,亲情的冷漠还有阶层的变化与贫与富差距造成的心理错位、扭曲等等,这种种问题,也是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中试图探讨的。
莽林雪原,大地上散落着孤独的人,《候鸟的勇敢》中,管护站守护候鸟的张黑脸、娘娘庙中迫于家庭形势出家的德秀师傅,看似既定的人生又总被蓬勃的、不知由来的情感打破着,他们曾甘于孤独却又那么不被拘束。迟子建在后记中写:“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无论文本内外,都是波澜重重。夕阳光影下的人,也就有了种种心事。所以《候鸟的勇敢》中,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迟子建用文字在记述着东北林海雪原里人的际遇,作家阿来说:“正是迟子建这一系列文字的书写,黑龙江岸上这片广大的黑土地,才成为中国人意识中真实可触的、血肉丰满的真实存在。”
迟子建,1964年生,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多万字,出版有八十余部单行本。 她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5月中旬,值迟子建新书发布之际,澎湃新闻采访了迟子建。
不知所踪的东方白鹳
《候鸟的勇敢》首先铺排开一个生机勃勃的自然环境。开篇写“极北的金瓮河被春的烈焰红唇点燃,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写最早的一批候鸟“绿头鸭嘴巴是明亮的鹅黄色,脖颈是翠绿的,有一圈雪白的颈环,好像披着一条镶嵌着银环的软缎绿围巾,雍容华贵。”
苏童在形容迟子建写作故乡的风格时用到“先声夺人”一词。《候鸟的勇敢》写作鸟儿的部分最显现这种灵动与张力。如她写啄木鸟“它飞起的时刻,张黑脸心跳加快,他太喜欢看鸟儿张开的翅膀了,每个翅膀都是一朵怒放的花儿,啄木鸟黑白纹交错的羽翼,在展开的一瞬,就像拖着一条星河。”
《候鸟的勇敢》写作的过程也得益于鸟儿的激发和陪伴,迟子建在后记中谈到她写作本书时住在哈尔滨的群力新居,“面向群力的外滩公园,夕阳中总能看见各色鸟儿,在树林和滩地间,飞起落下。常见的是仿佛穿着黑白修身衣的长尾巴喜鹊,还有就是相貌平平的麻雀了。麻雀在此时喜欢聚集在一棵大树上,热烈地叫,好像开会讨论着什么。有时我起了顽皮,会悄悄走过去一摇树身,让它们散会。我散步的时候,脑海里常翻腾着正在创作中的《候鸟的勇敢》,候鸟管护站,金瓮河,娘娘庙,这些小说中的地标,与我黄昏散步经过的场景,有一种气氛上微妙的契合。”
采访中,迟子建谈到自己儿时帮家里砍柴时曾见到各种鸟儿,而《候鸟的勇敢》中的东方白鹳也是她曾看到过的,在她爱人去世前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们一起散步时在河岸的茂草丛中,看到一只白身黑翅,细腿伶仃,脚掌鲜艳,像一团云的鸟,后来她查资料得知是东方白鹳。这只形单影只向着夕阳飞去最终不知所踪的鸟让她恍然觉得人在宇宙中都不过是一瞬,这种愀怆的情绪也灌入到《候鸟的写作》中。
以候鸟来印证人的际遇
迟子建写作中常有社会关怀。即便是2004年她于悲痛中写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时,也将故事置于煤矿小镇乌塘,又跟当下的社会生活中人们所经历的苦难、包括死亡和不公联系到一起。
《候鸟的勇敢》中,金瓮河、候鸟栖息地等生机勃发的大自然展开以后,背后是一个更大的存在——瓦城,它构成一个社会了,也支配娘娘庙、管护站与牵涉其中的人的命运。瓦城中的“候鸟人”是有钱人,他们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活,像候鸟一样冬天到南方过冬,到夏天就返回北方来过夏天。这也是东北这些年一个较突出的社会现象——空城问题比较严重,人口流失率比较高。而候鸟人之外是当地的人,为了谋官位明争暗斗,如候鸟管护站的周铁牙则猎杀候鸟送给官员和亲人吃以希求他们的庇佑。
如何让栖居在有限地方的候鸟和整个瓦城发生关系?迟子建酝酿了一场“禽流感”,其实原本是两个原本就有病在身的人恰好都吃了野生候鸟又恰好前后死去,候鸟不小心就成了事件的罪魁祸首,但又因为死去的两个人原本就品行不端,候鸟又被赋予惩恶扬善的意味。
这是一种较中国化的叙述、也贴近于中国民生写作。人对官位过分热忱,但是一些“征兆”的发生又让其如临大敌。但是迟子建没有在这里耽溺过多,她仍旧是回到候鸟的另一种更为浪漫的象征意味上,即象征德修师傅和张黑脸的爱情,一对栖居于奶奶庙上的东方白鹳相互扶持,一方受伤后,另一方飞走后又返回,并最终双双冻死。这种明知前方是穷途末路的陪伴正映照着德秀师傅和张黑脸的关系。
作家阿来也谈到,在中国,很多作家只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少注意到自然界与人的关系,而迟子建的小说从自然界出发,用候鸟的生命形态对小说的主要人物形成一种灵魂上的启示和救赎,自然与人形成了一个互相映衬、互相对比、最后互相提升的关系。
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候鸟的勇敢》中,德秀师傅的一句话引起大家的共鸣:悲苦是蜜,全凭心酿。迟子建称自己对这句话是深有感触的。在她丈夫过世后不久,她写下唯一一部和自己的个人色彩很浓、甚至是需要用来和自己的爱人告别的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开篇第一句则是“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哀恸而真切。
迟子建的小说中常有一种悲怆,在《候鸟的勇敢》中亦如,东方白鹳一次次起飞又衰落,最后一次终于飞走,可是却在不久后被发现双双冻死在雪地里。迟子建谈到自己的经历时说:“人生风雨如晦的日子我经历过,我仰仗文字,将我种种伤痛转化为创作。真正的伤痛我无法忘记,我丈夫去世十六年,无论我在哪里,他纪念日的那天我都会找地方烧香祭奠。但是我也得过好我自己的生活,纪念的那天我可能很伤心,我也会做两个菜,开一瓶红酒,独斟独饮的时候洒一杯在门口说今天是你的祭日,你也来和我喝一口酒。”
而她更多的作品则是能够与自己的实际生活剥离。在采访中,她谈到:“我天性中觉得我的写作应该是我看到的这个世界和我生活的世界的他者,当然这个他者是由我体验和代入到的情境。一个好的作家应该站的更高一点,在自己作品当中,你要把人物变得无限大,把自己化得越来越小。”
她称,在写《伪满洲国》时,做准备资料就做了十年,写作花了两年。《额尔古纳河右岸》涉及到鄂温克族百年的历史,她也去到那个部落实地体验和采访,写《白雪乌鸦》时,则要大量阅读和研究与肺鼠疫有关的材料。“要尽可能把自己放入到那个情境中去,写《额尔古纳河右岸》时,我是一个人去的,我把自己放进去,和当地的人同呼吸共命运。写《伪满洲国》时,我看到伪满洲国的皇宫,想到日本人给溥仪文件,他坐在马桶上签字的样子。”
迟子建谈到,白发开始生长,正如白发闪闪发亮,她的创作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能量,她还有许多想写的内容,也有足够的信心会一直写作下去。她在发布会谈到。希望《候鸟的勇敢》是开启下一部作品的一个序幕,“我2005年左右用很快的时间写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我接着几乎是没有休息,也是准备了非常充分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我就进入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写作,两个几乎是前后的,那种写作状态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回忆起来是迷人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写作《候鸟的勇敢》的时候,我的状态是一种很自由、很过瘾、很不忍从里面出来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