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余斌 著,三联书店出版
几年前,我的同事莫砺锋教授碰巧读到了我的一篇谈吃的文章,触发他关于吃的记忆,遂写一文。文中有同事多年,不知我为美食家等语——涉笔成趣的性质,但不经意间“美食家”与“粗茶淡饭”的对比还是令我不胜惶恐。又过些时候,在三联出了本《南京味道》,熟人碰面,不免又要加以发挥,虽不乏调侃成分,“美食家”这顶帽子,却不由分说戴上来,仿佛铁案如山,百口莫辩了。
我急于给自己摘帽,实有几分可笑,因“美食家”这顶冠冕,早已大大贬值,几与“吃货”彼此彼此,可随口奉送,无人当真。唯本人逊谢不遑,倒还是真心实意。我怀疑自家的急于洗刷,多少还是和所受的教育有关:吃与喝、玩、乐并举,称为“吃喝玩乐”,性质恶劣,与“革命意志”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向为有为者所不屑。即使不以“革命”的名义,津津于吃,也有玩物丧志的嫌疑。我母亲文化水平不高,对写书是很高看的,我出了几本书,她口虽不言,心里是高兴的,但对《南京味道》之类,就不大感冒,一面虽还是高兴,一面却要打击,会举为“没出息”的证据,至少以为写这样的书,不大有面子。她的老同事知道我出了几本书,跟她要,她索之于我,因想老年人看书消闲,当是轻松如《南京味道》之类更相宜。不想遭她拒绝,令换《张爱玲传》等相形之下更“高大上”的书。显然,她是不想让人留下她儿子整日“不干正事”的印象——这四字恰是母亲常拿来笑话我的。
我的“革命意志”早已丢到爪哇国里,其他若还有什么未丧之志,我也说不清,底线就是做个明白人吧,虽然这与高远之志相去甚远。当真想明白了,那么志于吃,也未尝不可,可惜还未想明白,一边就吃事高谈阔论,一边有意无意间,也还有鄙薄之意,仿佛要用这点鄙薄,证明还有什么大志意意思思在那里。
但我对“美食家”之号敬而远之,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因为“敬”,并无“远之”的意思,盖因对真正的美食家仰之弥高,欲近之而不得。大概的意思,《南京味道》自序里已说了。不要说“美食家”,即如“吃货”,也还高攀不上。时下二者似乎已是一而二,二而一了,雅则“美食家”,俗则称“吃货”,在我这里倒还有个计较,似乎前者偏于“会吃”,后者偏于“能吃”,虽然事实上二者兼擅者不在少数,像已故台湾的逯耀东先生,不仅精于吃,且有一副令人称羡的肠胃,诚所谓“肚大能容”。我是两项都不挨,肚量有限,物质基础就不行,至于吃出门道,就更不必提。
说起来我任教的南京大学中文系,在吃上面倒是有传统的。胡小石、胡翔冬二先生的流连食肆,坊间早传为佳话,更有“胡先生豆腐”一说,那是厨师经小石先生点拨,创出的一道名菜。即在今日,文学院也还有几位颇通食经,比如丁帆、徐兴无两位。丁帆对餐馆要求甚高,有不惬意处,每呼经理、厨师当堂发落。若是食鱼,必“内口”、“外口”一通行话,受者喏喏而座中人皆震其艰深。在我听来直如江湖上的切口,又兼气壮声洪,道来颇有一招治敌之慨。徐兴无显亦会家子,于淮扬菜门端的门儿清,说来知根知底,头头是道,更令我佩服者是下得厨房,有所动作,常自采买开始。犹记好多年前听他说如何自烹龙虾,种种细节,绘声绘色,令人口角生津。不好说“二胡”先生算他们的“不祧之祖”,因老辈的流连美食,口腹之乐而外,实在是其风雅生活的一部分,诗酒风流是打成一片的,我辈则往往吃只是一个吃,旧式文人的背景、情调已是荡然无存了。我则单是吃本身也难有置喙的余地,每每露怯。比如头次在席上听得“内口”“外口”之说,即不明所以,好像只在医院口腔科有这说法,弱弱地问一句,才知厨师行内将鱼的表面处理称作“外口活”,腹腔内的处理则称“内口活”。
我一好吃的中学同学读到我谈吃的文章,后来又见到书,以为说不到位处不在少数,揶揄道,就是会耍笔杆子而已,若他能写,必更有道道。这个账,不认也得认。认了也于我无伤:我从不敢以美食家自许、自期,若说厨师是唱大戏的,那美食家就是鉴赏家、批评家,有时兼着票友,我则连低段位的票友也说不上,业余的看客而已。还有一条,我虽对吃的本身颇有兴味,且有兴味转浓之势,却对吃事的周边也有兴致,或更在其上也未可知,见于写吃的文字,亦复如是。所以从正宗美食书的角度看来,难免跑题之讥,但若不让跑题,我虽不至于凡切题处就无话可说,兴味与写的动力就少了许多。切题与跑题一起来,写吃也写吃的“相”,才是我所乐为的。
“吃相”一语,本义当然是指吃喝时的举止神态。但也时常挪作他用,说某人“吃相难看”,未必就是说他饭桌上欠斯文,有时是指其为人行事不够淡定,急吼吼缺少风度。再往大里引伸,吃相之“相”也可通于世相之“相”,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吃相,作为整体,人类有人类的吃相,一个时代则又有一个时代的吃相,在吃上面,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的。从吃相能看出的东西委实不少,据说有公司的老板招聘员工,必与应聘者一同用餐,观其吃喝之际的表现而定其弃取,因从其吃相已能断其为人大概,态度认真与否,团队合作精神如何,尽在其中。我并无“人力资源”方面的需要,也没有这等眼力,唯对于吃相,不管是微观者抑或宏观者,均不乏张看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