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书》士尔 著商务印书馆2017年5月
读古书容易沉静，读现代人的文字，就觉得火气大了，文字节奏急迫了。读《两界书》，却读出了和缓与松弛。怎么看，《两界书》都是个异数，它的出现和存在都太奇异了。我向很多朋友描述过这本书，说完了，总觉得不太准确，把它说浅了，把它说得轻易了。毕竟，还有几个人能花十年时间完成一本书呢？还有几个人肯把毕生所学所思倾注在一本书里呢？
读士尔先生《两界书》的过程中，不断地愣住、出神，恍恍惚惚中看到众多先贤的面影，也不住地感慨：这个把写作说成码字儿的时代，居然还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写书。这是大作家的写法，老派的写法，有根底有储备的写法，让人服气的写法。在这种写法面前，恐怕很多写作者是要难为情的。反正作为写了十余年的小说作者，我挺惭愧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置身的这个场域越来越不自然了，大家都慌慌的，都想证明些什么，你要不停地出东西，方可彰显才华和在场感。心一乱，也就不愿意磨了，甚至，写下第一行字时就先期放弃了拿出一个好东西来的追求。而士尔不急于出“成果”，他有自己的步态和步速，十年时间写成《两界书》十二卷，这从容，这股江雪垂钓的静气，实在是难得。
士尔多年来专事学术，研读的对象不是一般读物，而是“正典”和“元典”，这使《两界书》在体式上具备典籍的庄重感，在文字表达上呈现出提纯精炼过的结晶感。《两界书》是学者所著，以学养见长在预料之内。我略感意外的是，这本涉及世界源头、文明演进、生命意义等本原性问题的书，读起来并不费劲儿。作者不是端起来写的，一处一处，漫湮出杂家的趣味来。无论内容观点还是艺术形式上，都是有创造性的。前面《创世》《造人》《分族》等几章是上古神话笔法，以极简笔墨展现瑰丽想象和奇幻场景，恍然间像进入到《山海经》和《淮南子》的世界里。
再往后读，发现跟《圣经》一样，《两界书》也可以当成小说读。《教化》一章，《双面人国》《尾人国》等篇章有些《世说新语》及《镜花缘》的风致，虽为讽世，却婉曲其辞。看透了的人多了，看透了而不心凉的人少之又少，说到底，士尔看人事的目光是热的，是满含着悲悯的，洞明世事，却不肯发出刻薄凄厉之声。
“士尔”这个笔名因何而来，我并未当面问过作者。直到读了《士耕尔织》这一章才隐约明白过来，大概能猜到笔名的由来了。
“帝山东南八百里，依山临海，居一凡常人家，男名士，女名尔。
士以耕为作，尔以织为业。士耕尔织，朝起而作，日落而息，日复日年复年，风雨如常。”
这是整本书里最打动我的一节文字，既是艺术上的高格，也是心性志趣的高格。它让我想起《论语》里记载的，两千年前的那个春日，那段关于生活情志的著名对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士耕尔织，风雨如常。”士尔此书，命意高远，关心的是大问题，但在宏阔架构和理性辨析之外，尚有这些细小湿润的情感从纸页中一点点渗出来。或许，这也是作者本人隐秘的生活理想吧。往往是这样，越俗常朴素的画面里，越藏着意境，越藏着柔和绵软的力量。人在俗世羁绊中豁然一现的天真欢喜，那孩子气的、貌似低微实则合乎天性的快乐，那些细致而深刻的情感，才是可传世的，才是最有穿透力的。不管世界变得多么现代多么高科技，士耕尔织的画面依然让我觉得踏实心安，它体现着某种更恒久也更体贴灵魂的价值，体现着生命真正意义上的自在和充盈。它是陶渊明式的，王维式的，有一点桃花源，有一点家常，还有一点山水的禅意，我为这样的描述神往不已，它能轻易引动起我对生活的无限深情。时不时地，忙碌的间歇，一愣神的工夫，这画面会徐徐走到我眼前。宁静便降临了。
不知为什么，读古书容易沉静，读现代人的文字，就觉得火气大了，文字节奏急迫了。读《两界书》，却读出了和缓与松弛。怎么看，《两界书》都是个异数，它的出现和存在都太奇异了。我向很多朋友描述过这本书，说完了，总觉得不太准确，把它说浅了，把它说得轻易了。毕竟，还有几个人能花十年时间完成一本书呢？还有几个人肯把毕生所学所思倾注在一本书里呢？我羡慕士尔先生完备的知识结构和丰厚的精神资源，更佩服他的写作抱负。这本书太恳切了，作者多年来读的书、多年来走过的地方、多年来经历的世事，这一切，在一个个不眠的夜晚里化开了，尽数糅到书里面了。它是夜晚之书，神秘的星辰闪烁于其间，它是自然之书，放得下大山大河，铺展得开整片天空，它也是超越哲学、文学、历史、宗教等既成界限的融合映照之书。而最令我感动的是，士尔对世界和人类充满探知的兴趣，同时又满怀善意，他看到了失范、坍塌、世道浇漓，却不仅仅是批判了事，对世道人心始终怀着抚慰疗救的热切之情，他耗数年心力写成的这本书，最终是致力于建构的。
人应该怎样活着？《两界书》读完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没有停下来。也许每一个六神无主的人，都应该在独处的时刻里，想想这个非常重要但被刻意忽略以便让自己继续惯性生存的根本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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