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课》是茅盾文学奖得主毕飞宇的最新作品,辑录了毕飞宇在南京大学等高校课堂上与学生谈小说的讲稿,所谈论的小说皆为古今中外名著经典。从事小说创作逾三十年的他,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的读法,而是用极具代入感的语调向读者传达每一部小说的魅力。
毕飞宇的人生两大爱好,就是写小说、看小说,而且是通过看小说学会写小说的。在接受现代快报读品周刊专访时他说:“文学是老母鸡,我们做作家的,做读者的,做老师的,做学生的,都是鸡仔。”
一本关于阅读和写作的书
这是一本关于阅读的书。毕飞宇毫不掩饰自己对阅读的热爱甚至依赖:“对许多人来说,因为有了足够的生活积累,他拿起了笔。我正好相反,我的人生极度苍白,我是依仗着阅读和写作才弄明白一些事情的。”
在他看来,相比50后40后的作家,60后以后的作家们人生没那么丰富。而从小说趣味上来讲,跟50后之前的作家比较起来,60后的作家带有去故事化的倾向。而他,“基本上是靠阅读支撑起来的一个作家,因为生活没有给我那么多”。
他在本书后记中说,在南京大学的这些讲稿,重点是文本分析,对象是“渴望写作的年轻人”。所以,这也是一本关于创作的书。毕飞宇既扮演了一位专心致志的读者,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作为小说家的身份。
熟谙小说创作技巧的他,从自身作家经验出发,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甚至拆解着一部部文学经典,试图揭示这些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的原因。他说,“有时候我把小说看得很重,足可比拟生命。有时候我也会把小说看得非常轻,它就是玩具,一个手把件,我的重点不在看,而在摩挲,一遍又一遍。”
如何拆解经典,“金圣叹评点七十回本水浒”提供了很好的范本。毕飞宇认为,其精彩一点点不亚于小说本身。“我记得花和尚鲁智深坐在床上,有一个人去摸他,一个女人的身份摸他,一下子摸到鲁智深的肚脐。一个括号补一个话‘意在肚皮之下也’。这个话像粗话一样的,但是我觉得他这个话参与了小说创作,为什么?没有这句话我们看到那个人摸了一下肚皮,这句话一出来,他刻画了摸肚皮的那个人的心思。”
渴望离年轻人更近一些
近些年来,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的一些力量,都在积极推广“全民阅读”。最近推出的文化类节目《见字如面》《朗读者》更是让人们重拾阅读的美好与感动。
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毕飞宇说,“让一个民族变得更美的方法,一定不是加印钞票,一定是多印书。”
据悉,毕飞宇的《小说课》是南京大学教授丁帆与苏州大学教授王尧主编的“大家读大家”丛书中推出的第一部作品。这套丛书有两层含义:“邀请当今的人文大家(包括著名作家)深入浅出地解读中外大家的名作;让大家(普通阅读者)来共同分享大家(在某个领域内的专家)的阅读经验。”
毕飞宇认为,自己对小说的解读“也许比‘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更接近小说”。他“渴望年轻人更接近一些”,“拿着望远镜去阅读小说,我们很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文学是老母鸡
我们都是鸡仔
【对话】
在课程上分享阅读体验
“我更愉快一些”
读品:毕老师现在还在南大授课吗?教授什么课程?
毕飞宇:这个要解释一下,我在南京大学从来没有上过课,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只是开一些讲座。授课是一个什么概念?系统地上课。比方说,讲授现代文学或当代文学,这就要求你在知识上有一个完整的系统,这个能力我不具备,至少在南大不具备。如果南大让我去做这个意义上的教师,老实讲,我脸皮再厚也不敢去。我在南大只是开设讲座,讲座和课程是很不一样的,它可以东一榔头西一棒,它可以放弃系统性,对我的考验就没有那么大。否则我就要花很大的精力去备课,那对我的写作会带来极大的冲击。为此,我至今感谢南京大学。
那我的新书为什么要叫《小说课》呢?其实,我原先的书名是《小说讲稿》,但是,这个书名很多年前就被王安忆用过了,影响非常大。《小说讲座》出版社又不干。商量来商量去,出版社最终选择了《小说课》,我觉得挺好,也就没有死心眼,谁会在意一个书名呢。
读品:在大学跟学生分享阅读体验,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
毕飞宇:和自己的阅读比较起来,区别还是很大的。我更愉快一些,有些东西就这样,只有在分享的时候你才会更快乐,阅读就是。南大学生的素质是毫无疑问的,我喜欢那些目光,因为听讲座不是修学分,是自发的,也不用交作业,所以教室里的氛围就非常好。另一点也很重要,我鼓励同学们说话,甚至可以随时打断我的话,这一来其实就是讨论了。这一点对我来讲很重要,这是文学的精神,那就是开放和自由,没有这个精神就不要谈文学。我在教室里特别坚持这一点。前几天在北京,媒体的朋友问,遇到讨论激烈的时候会不会吵架?我就笑了,怎么可能?面对科学问题有可能吵,因为科学有时候是排他的,文学永远也不排他。文学是老母鸡,我们做作家的,做读者的,做老师的,做学生的,都是鸡仔。
越是好的作家
聊的问题越小,越具体
读品:您在书中说,年轻时
候看书痴迷于书中的“爱情和性”,会跳着去读那些部分,现在比较痴迷于什么部分?还会跳着去读吗?
毕飞宇:你看看,我在年轻的时候格调很不高,就喜欢读那些。很遗憾,我现在的格调依然不高,还是喜欢看书里的爱情,但我更注重一部小说的整体,它的价值取向,尤其是它的腔调。不要小看了腔调,它是大事,它是一个作家整体能力在语言上的具体体现。我现在还会跳跃着去读书的,我随时可以读,随时可以放下。有些书我甚至只读四分之一,然后就扔了。这是我多年的习惯,这个习惯不好,所以,我虽说一直在读书,学问上却不见长进。这就是任性的后果。
读品:区别于一般的文学研究者,作为一个作家,您特别关注小说中的什么?
毕飞宇:文学研究更在意宏观问题,这是必须的。作为作家,我们也考虑宏观,但是,更多地注意细微处,这是长期的写作生涯写出来的结果,因为写作是需要落实的,落实在哪里?落实在细微处,落实到每一个字,因为小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组装起来的,每个字都需要我们作家去写。我和许多作家聊过小说,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征,越是好的作家聊的问题越小,越具体。说实话,一开口就和我谈灵魂,我就知道这个作家快完了。灵魂是有的,但是,那是你心底的东西,用不着拿出来和人家去商榷。
读品:小说中的“逻辑与反逻辑”“写与不写”“真与假”这种反差、反常,似乎是您比较关注的,为什么?
毕飞宇:这个是当然的,我刚才说了,小说是需要我们作家去写的,很具体。就像看乒乓球比赛,观众,也就是读者,他关心的是谁赢了,是谁得分了。但是,对运动员来说,他要是考虑这个他就得完蛋。事实上,每一个球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分,魅力就在这里。那么,他在意什么呢?当然是每一次击球,他需要每一板都要准确,他的力量,他拍子的击球角度,他回球的落点。他必须要保证做好这些。
写小说也一样的,小说是需要我去写的,如果我不考虑,没有问题,我一样可以做作家,但是,我不希望自己是一个没头绪的作家。没头绪的作家就是自来水管,龙头一开,哗啦啦地流,一边流一边歌唱灵魂,最后成了鸡汤,挺好。我有我的要求,我已经是一个不坏的作家了,我还希望自己是更好的作家。
小说作为公器
关注社会是题中之义
读品:您讲的都是一些经典小说,并没有谈现当代的作家,是有所顾忌吗?
毕飞宇:两条,一、有顾忌的,当代作家,尤其是好作家,绝大多数是我的朋友,我也有世故心,讲谁呢?这个就不好弄。其实,当代是有好作品的,许多作品已经抵达了很高的水准,总体上,超越现代文学了。现代文学的水准并不高,但它有一个鲁迅。文学有时候也不讲道理,它不讲平均值,它那个时代最好的作家就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水准。二、当代的好作品能不能成为经典,这个谁也不知道,我是喜欢讲经典的。我愿意把当代作家的作品放一放,等一等。我常说,好作品不怕放个十年二十年的。二十年你都熬不过去,那还说啥呢?
读品:谈莫泊桑《项链》的那篇文章,与其说是文艺批评,不如说是包裹着文艺批评外衣的对于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批判,现在有某个社会现象是您尤其关注的吗?
毕飞宇:就小说我们要谈小
说,但是,小说一旦公开发表,它就是公器了。作为公器,关注社会就是小说的题中之义。我始终是一个关注社会的作家,我的作品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今天的社会真的是非比寻常的,它太复杂、太庞大了,我不会说我关注哪一个点,因为我也不是某个点的专家。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我们老百姓当然关注我们的日常生活,它有哪些改变,它有哪些困难。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象牙塔里的人,不是,大家在平日里关注什么,我也关注什么。
借此机会更正一个错误
“都是我的错”
读品:我看到微信朋友圈疯转了您写李商隐的那篇文章,但这篇并没有收入《小说课》中,固然是因为并非谈的小说,但是书里还是收入了写《时间简史》的那篇,为什么?
毕飞宇:关于李商隐的文章,那是我上个月28日在清华大学的演讲稿,它还没有来得及收入呢,等下一本再说。
说到清华的演讲稿,里面有硬伤。今天,我利用《现代快报》这个平台做一个正式的道歉,是我的错。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比较认真的人,去北京之前,我特地把演讲稿给莫砺锋教授看了,莫砺锋教授已经指正过了,我觉得万无一失。那么,怎么会出错的呢?这就有点搞笑。原因还是出在认真上。就在演讲之前,我把讲稿又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做最后的补充,这个补充恰恰是莫砺锋教授没有看到的。这就叫画蛇添足。“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注:出自唐·崔珏《哭李商隐》),这两句诗我在十多岁的时候就放在脑子里了,一直以为是李商隐写的,一直错到现在。我很感谢清华大学,如果没有这次演讲,我还要错下去。对了,我还要说一下,有些稿子我吃不准,演讲之前也会请丁帆教授、王彬彬教授过目。在此,我想向莫砺锋教授、丁帆教授、王彬彬教授致谢,感谢你们的无私。
不着急,这个故事我还要说下去,很有喜感。其实,这个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发微信的时候,责任编辑是文汇报的潘向黎,她是李商隐的小半个专家。向黎其实也疑惑过,但是,我特地告诉向黎,“莫砺锋教授看过了”,出于对莫砺锋教授的信任,向黎选择了怀疑她自己。我对你说这么多,就一个意思,都是我的错。
读品:您说喜欢心慈而手狠的作家,您如何评价自己?心够慈、手够狠吗?
毕飞宇:我说过,“我喜欢心慈手狠的作家”,我要是承认了,等于自夸,可我要是否定,显然是撒谎。其实,“心慈手狠的作家”正是我对自己的一个判断。我实在是一个心软的人,但是,我自己也很吃惊,到了小说的内部,我下手狠重,我出得了手,自己知道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能说,小说有它的迷幻性,它可以帮助一个人找到自己的另一张面孔和另一颗心。我说,是写作拓展了我,就这意思。
读品:现在手头有什么写作计划?
毕飞宇:在写那个该死的小说,它折腾死我了。我在北京对媒体说,实在不行,我就不要它了,太折腾我了。
读品:请您给读者推荐一本最近看过的觉得不错的书。
毕飞宇:首先我要推荐李敬泽的《青鸟故事集》,我为这本书写过书评,这本书喜欢历史的人可以读,喜欢散文的人可以读,喜欢非虚构的人可以读,喜欢宽广的人可以读,喜欢幽深的人也可以读。读这本书会让你愉快,你可以感受到语言的魅力和历史的不讲道理。我还想推荐江苏文艺出版社新版的《傅雷家书》。我做了序。我几乎不写序,但是,这本书破例。《傅雷家书》我在读大学之前就读过了,那时候我是儿子,现在,当我推荐这本书的时候,请注意,我已经是一个资深的父亲了,请相信一个已经有了20年父龄的父亲。
作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蒲松龄在极其有限的1700个字里铸就了《红楼梦》一般的史诗品格。读《促织》,犹如看苍山绵延,犹如听波涛汹涌。
——读蒲松龄《促织》
有另外的一部《红楼梦》就藏在《红楼梦》这本书里头。另一本《红楼梦》正是用“不写之写”的方式去完成的。另一本《红楼梦》是由“飞白”构成的,是由“不写”构成的,是将“真事”隐去的。它反逻辑。《红楼梦》是真正的大史诗,是人类小说史上的巅峰。
——评《红楼梦》
《项链》其实是非常文明的悲剧。不是“文明”的悲剧,是“文明的”悲剧。
——评莫泊桑《项链》
《布莱克·沃兹沃斯》是一篇非常凄凉的小说,但是,它的色调,或者说语言风格,却是温情的,甚至是俏皮的、欢乐的。这太不可思议了。奈保尔的魅力就在于,他能让冰火相容。
——读奈保尔《布莱克·沃兹沃斯》
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现代文学就是抒情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向大众“示爱的文学”。鲁迅爱,但鲁迅是唯一一个“不肯示爱”的那个作家。先生是知道的,他不能去示爱。一旦示爱,他将失去他“另类批判”的勇气与效果。
——读鲁迅先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