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绘本《不一样的卡梅拉》中译本出版是一道分水岭,它标志着中国童书业进入百万册、千万册计的畅销书时代。在国内,越来越多的妈妈为孩子寻找,甚至私人定制“配得上这个时代审美”的故事。(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早几年,因为做妈妈而开辟第二职业的女性,往往会成为母婴用品的代购代销商。如今,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母亲开始尝试为孩子制造精神产品。
虽然拿过儿童文学的冰心奖,出过系列童书,但写童书一直只是常怡的业余爱好。《故宫里的大怪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火了。从2015年10月起印到现在,以小学生李小雨和故宫中的怪兽为主角的这套系列童书已经卖了9万套(27万册)。在销售量动辄几十万套、上百万套甚至上千万套的童书界,这不是一个特别让人傲娇的数字,但已经让常怡看到写童书这件事是可持续的。
2015年年底,常怡在江西上饶附近的小学签售,三场活动,签了一万本,“一天签两三千,小孩排着队”。手都签麻了,小兴奋是难免的。先生李礼提醒她:基本上作家进校园,小学生都会这么热情,哪个童书“大咖”没有地毯式的签售经历?郑渊洁为推广《皮皮鲁总动员》签过全国二百多所学校,杨红樱跑过的校园更多,那是童书界最早的O2O。
相比签售,更让李礼兴奋的是《故宫里的大怪兽》在母婴社区电商“大V店”上的销售业绩:没做任何推介,“愣卖”了九千多套。“这套书首发是‘大V店’,当当、京东都成了传统渠道。”李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创立未久的儿童人文电台“播呀”上,“大怪兽”上线第一天销量是1000套。到了寒假,有朋友把一些旅行社的微信公号发给常怡:它们已经把寻访故宫的大怪兽作为小学生游北京的定点项目之一……
这些新鲜的刺激让常怡在2016年夏天辞掉了一家教育网站内容总监的职务,成为专职的童书作家。
古籍里有一千种怪兽
童书作家常怡的第一个功课是编“怪兽词典”——把散见于中国古籍中的怪兽信息摘录下来,以年代为线索,以怪兽做词条,把每头怪兽出现的时间、原型、在各朝各代的变形一一梳理清楚。这个工作量有多大?“如果从上古时代算起,出现在中国古籍中的怪兽大约有一千种,光《山海经》就有四百多。哪像今天,好像中国人认得的怪兽就只剩下凤凰、麒麟、狮子和龙。”常怡从小迷怪兽,她深知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中国正统精神世界外,一直有一个源远流长、趣味横生的怪兽世界。
黄帝大战蚩尤,其实就是一场怪兽大战。上古时代所有的怪兽都出现在这场战争里。义兽站在代表正义的黄帝一方,凤凰为他拉车,翼龙、神马助战;蚩尤那边都是恶兽。黄帝得胜后,把土地分封给有功的神兽,它们的后代在封地上繁衍生息。
《春秋》里写孔子是麒麟送来的——麒麟献书给孔子的母亲,孔子才降生,所以孔子是第一代麒麟儿。晚年孔子看到有一只麒麟被人捉住、死去,不久就郁郁而终。
成吉思汗东征印度,在荒寂之地看到一头高数十丈的独角怪兽。这怪兽突然张口说话:这不是你的地盘,最好早点离开。成吉思汗左右惊恐不已,只有耶律楚材说:这是角端,一天能跑一万里,神通有如鬼神。成吉思汗于是班师西返。《故宫里的大怪兽》把角端定位为“怪兽博士”,就是从《元史》的这则小故事里来的。
这本词典并不出版,属于自用参考书,十几万字全是古文。依据的主要资料,是常怡从小积累的十几万字笔记。有了“怪兽词典”,“故宫里的大怪兽”们在形象、性格上就都有了根据。
常怡生于1970年代末,同龄人在小本子上抄汪国真诗歌和流行歌曲时,她抄怪兽。那时,她和爷爷住在北京北池子二条一个杂院里,从家门口走三分钟,就到故宫东华门。好多从故宫退休的老人住在那一带。闲来无事,老人们在胡同口下棋,讲故宫鬼故事,孩子们凑在一旁听。“你能感觉到,有人听的时候,他们互相比,看谁讲得更精彩,所以同一个故事有时有不同版本。”常怡回忆。
一位从故宫退休的王奶奶租住在常怡家的耳房里,她送给常怡爷爷一张故宫通行证。每到周末,爷爷就拎着一沓报纸,带孙子、孙女走进东华门。老头看报,孩子们四处转悠。慈宁宫和乾隆花园还不开放的时候,常怡已经游了无数遍。鬼故事听多了,她特别希望能在故宫里遇到鬼怪。鬼见不到,但作为宫殿构件的砖石怪兽到处都是。
在《当代》杂志社工作的父亲常丢给常怡一些白话小说。三叔三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古籍部工作,小姑娘很早接触古文,最爱看《山海经》《聊斋》《封神榜》《述异记》……从这些书上摘抄有关怪兽的内容,是常怡从小学三年级持续到大学的兴趣。上大学时,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当时还在国子监的首都图书馆古籍部。古旧的木桌木椅,古籍开架借阅,有时泡一天看不见一两个人,很多书的借阅卡只被填过一两次。“泡国子监那三四年是我这辈子最值的日子。”常怡说。那时她绝想不到,自己以后会写怪兽故事,而且会把故事场景,安排在童年的百草园故宫里。
常怡开始写大怪兽第一季时,最近一波故宫热尚未到来。2015年此书出版,恰好赶上故宫热。书的命运不可规划,但写作节奏可以控制。《大怪兽》第一季是一系列短故事集。“因为很多怪兽名字是生僻字,长啥样也很难描述,比如‘鹿角、前脚鹰爪、后脚虎爪’,不像西方怪兽,喷火龙、独角兽,一听名字就知道长什么样。如果一开始就像《哈利·波特》,一个长故事串下来,估计一套书写完,孩子记不住几个怪兽。”
短故事集的形式延续了三季。给孩子做怪兽普及后,常怡计划写长故事,写完地上怪兽,再写地下……这一长串写作计划,完全在此前常怡的人生规划之外。
常怡与小读者。在国内,几乎每个童书“大咖”都有过地毯式的签售经历。(常怡供图/图)
给女儿准备的秘密通道
做了一辈子文学编辑的父亲曾经告诉常怡:别指望靠写东西养活自己,在国内拿版税是要饿肚子的。这个告诫很管用。虽然也泡原创文学网,但写作一直只是业余爱好。2009年,因为即将做妈妈,她开始写童话。
童话主角是一个叫李看看的小姑娘,她不漂亮,功课一般,上课会走神,自习常睡着。“李看看系列”一套三本写的都是她的自习课之梦。
“看看”是常怡为将出生的女儿取的名字:她来到这世界,不为改变这个改变那个,只为东瞧西看,领略世界的广大、丰饶和美好。这小姑娘其实就是常怡自己。“我小时候父母很忙,没有太多时间管我。我妈是个女强人,不怎么打扮我。所以我总是脏兮兮的,不招老师喜欢——老师喜欢漂亮、听话的孩子。”
小时候常怡喜欢胡思乱想,上课精神不集中,体育也不好,作文老得两分。爸爸对别的事情都可以大而化之,唯独对她作文两分这件事耿耿于怀。有一次,他替女儿写了篇作文,老师判了三分。“我爸一下子就急了。他当时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我们语文课本就是他编的。从那以后再也不在乎我语文成绩了。”
但老师在乎。在楼道里罚站,一站一两节课是常怡的保留节目。课间,全年级的人从她面前经过,自尊心很受打击。“当人被逼到绝境时,即便是小孩,也会想办法拯救自己,我那个时候就靠想象力。”
“李看看”系列就是这么来的。常怡担心,万一女儿没有妈妈那么强的想象力怎么办?她在罚站的时候,至少可以用妈妈讲的故事安慰自己:也许世界是残酷的,但总有一些奇妙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所以我在写的时候,无论多神奇的事,我一定让它跟现实相连,好像有条秘密通道一样。穿过这条通道,有一个更大、更丰富的世界。”常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准妈妈费尽心机,孩子出生了,是男孩。“看看”这名字没用上,以李看看为主人公的故事却攒了三十几个,其中有些句子是这样的:“这是一间传统的爱尔兰酒吧,刚刚到傍晚,天光仍旧清亮。店堂里渐渐坐满了人,各处都弥漫着黑啤酒如生面团的气味。在这里,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旅客们悠闲地消磨着傍晚的时光,有人吸烟,有人打嗝,有人突然高声笑了——是个女人响亮的声音,好像小石头从山崖上清脆地滚下来。”“已经放了学的学校,静得能听到很远处高速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那些白天的喧闹早已经落在地上,变成了夕阳下闪耀的灰尘。”
“看看”的使命是领略世界美好,感知文字之美是重要一课。“当你把一段文字用简单的字眼写得优美的时候,孩子是能感受到的。”妈妈心态,是常怡成为童书作家的第一步。
出版社编辑席璟也是在成为妈妈之后写起童话来的,确切说,她是和儿子嘟嘟一起编童话。嘟嘟还不识字,席璟选择童书的标准是“画得好”,然后看着图“乱编”。嘟嘟很快加入进来,并且经常改变故事的走向:马良把贪官弄进水里,他要下水救贪官;他同情皇后,要戳破睡美人的手指。母子俩编的第一个原创童话是《秋裤森林》:他们躺在阳台上,看着天花板上晾晒的一堆秋裤,觉得秋裤都是树、掉下来的袜子是落叶,母子俩是秋裤森林里的两头熊。
在网络上的童话社区里,有一票妈妈像席璟一样。她们的作品更像私人定制童话,离公开出版物还有段距离。早几年,因为做妈妈而开辟第二职业的女性往往会成为母婴用品的代购代销商。如今,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母亲开始尝试成为孩子精神产品的生产者。
又做新杂志有意思吗?
以妈妈的眼光挑剔市面上的童书,会发现很多问题。常怡发现,一些海量销售的名家之作,文字非常“干枯”,另外一些名家的价值观“实在太可怕”。有一次,她陪同事带着双胞胎儿女去听一位童书“大咖”讲课。那堂作文培训课每位孩子收费500元,曾登上过中国作家富豪排行榜的童话作家反复向小学生灌输赚钱的必要性:只有赚到钱才能出人头地。
喻盈也是在做妈妈之后,重新捡起多年不看的童书。相比文字和价值观,更让她敏感的是书中当代生活经验的缺乏。即便是得国际大奖的名家,即便是单册书销量过百万的市场常青树,他们提供的生活经验,常常是过去的乡村、遥远的回忆。
2015年年底,喻盈休完产假返岗,赶上供职的杂志社正议论要不要办一份幼儿杂志:纸媒的衰微不可阻挡,但出于保护视力的考虑,学龄前儿童对纸质媒介的需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不会改变。
新妈妈喻盈接下这个任务。她把这件事讲给一位插画师朋友听。朋友第一反应是:又要做本新的……有意思吗?中国每个省都有一家少儿出版社,每个少儿出版社都会办至少一本幼儿杂志。
尽管朋友不看好,喻盈的办刊计划还是很快进入市场调研环节。她在网上批量购进再版的幼儿杂志,其中不乏她小时候就见过的熟名字:“你成长了二三十年,可那些杂志差不多还是以前的样子。杂志社的人肯定不服气:我们有很多变化啊,变得越来越洋气,内容越来越丰富……可读者的体验仍旧是:它们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
落伍的表现之一:“整个故事都为体现一个中心思想,除了中心思想,没别的。比如有个小故事,立意是教小朋友生活常识:小动物在路边买饮料,小公鸡被告知不能用吸管喝热豆浆,它不听,果然被烫到舌头。”
同样是习惯养成类的小故事,英国动画片《小猪佩奇》的风格是这样的:下雨后,小猪佩奇和乔治很喜欢去泥坑里玩。猪爸爸猪妈妈说:佩奇、乔治,你们可不可以穿上套鞋,这样袜子不会脏。故事结尾,采取了防护措施的爸爸妈妈和两只小猪一起在泥坑里跳,虽然溅得满身泥浆,但全家哈哈大笑。“我们的童书里,这样的情节挺难想象的。不要说父母孩子一起跳泥坑了,孩子跳,父母都一定会抓狂的。”
在急剧变化的中国,育儿观最能具体而微地体现代际断层。匮乏年代,“省事”是育儿的重要原则之一,要简单明了地教规矩。温饱有余,美、有趣、丰富,变得和中心思想一样重要。
喻盈又去翻阅国外同类产品。在法国文化中心,她看到一个极细致的幼儿杂志分类体系:0到3岁、2到5岁、3到6岁……一直到18岁;各年龄段间还有重叠,以照顾不同阅读能力的孩子。除了年龄,还有性别划分、虚构/非虚构的划分。这让记者出身的喻盈大为感慨:“我们常说纸媒过剩,其实市场从没有被细分过。”喻盈联系到法国排名第一的儿童杂志出版集团Bayard,根据她的要求——供3到6岁儿童阅读的故事类杂志,Bayard推荐了《幼儿故事》。2016年6月,汉化版《幼儿故事》以《锋绘·故事飞船》的名字出版,“版权引进费用并没有很贵,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它的创刊口号是:“是时候出一本配得上这个时代审美的幼儿杂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