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秘密织成的大雾里,驱着步伐茫然前行,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是张悦然最新长篇小说《茧》里一段呼应题目的段落,以漫天大雾作为隐喻,在这场由秘密织成的大雾里,时代的伤痕、父辈的恩怨、往事的纠结和那些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意,缠绕成了一个难以厘清的茧。它笼罩并且影响着崭新的一代人,就好像形成了一个秘密的通道。在吊诡而平淡的叙事氛围中,其尽头通向的是“祖辈和父辈都不再提而我们也无法忘却”的历史。
《茧》是十年之后张悦然创作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如果我们的记忆还足够清晰,将时间的钟摆往前倒退,我们会记起“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记起《誓鸟》里那个性格倔强又一生飘零的春迟。张悦然,与她同时代青春作家的成名之路相仿,2001年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后,她跻身《萌芽》系列作家的行列,凭借对青春故事浪漫或疼痛的描写,获得粉丝无数;但她又与大部分青春作家选择的道路不同,距离她出版第三部长篇小说《誓鸟》整整沉寂10年后,当她的同时代人都已经在机智地周旋于文本与资本间的买卖游戏时,她带着《茧》再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也将一个做出努力尝试的青年作家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
新概念作文大赛捧红了那样一批不同于主流文坛的作者,也让“青春文学”这个别开生面的门类一时名声大噪,传统的文学理论家不看好它,在青春期的少年们狂热地迷恋它。如果说它有任何可以与其他文体区别开的标签,那一定是青春期不同于暮年心境的“套路”。这种“套路式”的行文,在《茧》中依然可见。
故事的起源是李佳栖爷爷嵌入程恭爷爷太阳穴中的一枚钉子,它使得程恭的爷爷成为了植物人,并间接导致了汪露寒父亲的自杀。尽管钉子所承载的历史是张悦然试图完成的创作突破,但是通读全书下来,唤醒人们对张悦然记忆的,仍旧是她作为一个青春文学作家,对青春期疯狂情感的温习。一枚钉子在已然灰飞烟灭的历史中作茧自缚,缠绕住了三代人悲欢交织的人生。撇开宏大历史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文中的主要人物程恭和李佳栖,次要人物李牧原、汪露寒和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要素诸如:漂泊、酗酒、性爱、找寻和颓废,无一不是人所熟知的青春文学重要构成。李佳栖对父亲难以言说的病态欲望成为她成年之后不断去寻找父亲痕迹的根源;程恭深陷在往事中的阴郁暗暗迎合了他和他的家人固守在老房子里的“隐喻”;而他们的父辈,汪露寒和李牧原,在疯狂漂泊的背后始终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祖辈的恩怨,父辈的纠缠,这一辈人过分的冷静和克制,小人物的情感纠葛和私人恩怨在张悦然笔下的熟练表达,使得历史失去了本身的厚重感,原本沉重的父辈故事反而成为青春爱恨外围的一块幕布。至此,题目中 “茧”字的含义也得以理解,那是历史原因缠绕成的个人情感创伤,愈缠愈复杂,而与历史的本来面目无关。
早在若干年前就有学者对青春文学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功效保持着质疑的态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文学》杂志执行主编唐朝晖就曾认为,“大部分批评家骨子里依旧看不起青春文学,青春文学中的纯文学令人担忧”。著名文学评论家北大教授张颐武也曾说过:“青春文学成为产业是有积极意义的,从文学角度来看是见仁见智的。文学应该直面人生的很多丰富性,但当下的青春文学主要是在为压抑的孩子们提供幻想。”甚至包括张悦然本人,在她的第三部小说《誓鸟》极尽华丽辞藻之余,都开始认定她自己需要“用一种更朴素的方式,去写更大的主题”。在《茧》的每一个章节中,都可以看出她的费尽心思。无论是全篇使用的两位主角类似自说自话的对话式叙述手法,还是别出心裁加入的纪录片描写,都可以看出她试图区别于以往的精心构思。在青春文学的“套路”之外,她勇敢地挤进一段原本不属于她熟知的历史,更显示出了她不甘于被定性的创作野心。她本人的写作也是头一次试图离开她所熟悉的个人情绪——那种明媚或沉重的忧伤,转向探究深埋在历史烟尘里的累累伤痕。
这是一种勇气可嘉的尝试,尽管很难说这种尝试是成功的。在文末,济南的雪和故事的大结局遥相呼应,青春文学中忧伤的个人情感内核终于显形,也印证了厚重的历史最终成为一场浅尝辄止的尝试。
这是一次在青春文学的轨迹上书写伤痕文学。小说中有段对李佳栖的评价,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青春文学和伤痕历史之间的关系“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躲进你爸爸的时代,寄生在他们那代人溃烂的疮疤上,像啄食腐肉的秃鹫。”当盛极一时的青春文学作家成批地沉默或者转向更加繁华的资本市场时,我们必须清醒地正视《茧》的诞生意义,至少这是一次试图脱离个人低吟浅唱的勇敢尝试,尽管它没能做到在晦涩的历史中举重若轻。但是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位作家对于文学本身的责任感,“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文学离不开这样的责任感,读者也期待更多的勇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