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诗文集》(增订版),穆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6月第一版,98.00元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的《穆旦诗文集》增订本是李方先生在《穆旦诗全集》与《穆旦诗文集》之后,“受穆旦家属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委托,2013年初对全书进行了全面而详尽的修订”(《修订说明》)的成果结晶,向理想的令人满意的《穆旦诗文集》前进了一大步。这是所有穆旦爱好者和研究者都应该心存感激的。增订本最大的亮点就是增补了以前遗漏和近年发现的一批穆旦的集外诗文作品。一年多来,《穆旦诗文集》增订本据说卖得不错,但在学界几乎看不到专门的讨论。为打破这种沉寂,笔者愿意将翻检《穆旦诗文集》增订本发现的增补内容之若干错漏予以发表,以就正于李方先生并供学界同好参考。这里先讨论所增补的7首诗歌——《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祭》《失去的乐声》《X光》《记忆底都城》《绅士和淑女》和《歌手》。
《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原载1936年11月出版的《清华副刊》第45卷第3期。核查原刊,就会发现《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之(一)的第三行作“晨曦里她在天空中飘展”,而《穆旦诗文集》增订本作“晨曦里她在天空飘展”,脱一“中”字。
《记忆底都城》初刊《文聚》第一卷第五六期合刊《一颗老树》。对照原刊,我们发现与《穆旦诗文集》增订本之《记忆底都城》存在七处差异。其中最为重要的差异出现在第二行,原刊文字作“我们是你底居民弃在你门旁”,而《穆旦诗文集》增订本作“我们是你的居民却在你门旁”,原刊的“底”变成了“的”,“弃”录成了“却”。在“弃”和“却”之间,就表现力而言,“弃”有丢弃、遗弃、抛弃等丰富内涵,无疑要优于仅表示转折的“却”,《穆旦诗文集》增订本在增补此诗时不仅出现了明显的抄录失误,而且减损了诗歌的语言魅力。在“底”与“的”之间,虽然没有表现力的差别,但参照当时多数出版物往往都是二者同时出现,甚至在同一句话同一行诗中出现的情况,为保存历史文本之真相,似乎以不更改为好。即使是追求当下之规范,处理也应该统一。而《穆旦诗文集》增订本全书,包括《记忆底都城》之标题与正文也多处保留着“底”,所以这里的把“底”改成“的”是不必要的。其余五处差异,都是“底”径改为“的”之差异,恕不一一列举。
增补的诗歌《绅士和淑女》其实在《穆旦诗全集》中已经收录,但不知何故在同一编者操刀的2006年版《穆旦诗文集》中却遗漏了!核查初刊此诗的《中国新诗》第4集,就会发现收入《穆旦诗文集》增订本时已有明显的进步。但仍遗留了源自《穆旦诗全集》的个别瑕疵。
《穆旦诗全集》与《穆旦诗文集》增订本的此诗倒数第6行文字都是“你们办工厂,我们就挤破头去做工”,而此行原刊文字为“你们办工厂,我们就挤被头去做工”,“挤被头”被改成了“挤破头”。“被头”是《现代汉语词典》都有收录的词汇,义项之一是“缝在被子盖上身那一头上的布,便于拆洗,保持被里清洁”,义项之二是方言“被子”。唐人韩偓诗《惆怅》云“被头不暖空霑泪,釵股欲分犹半疑”(见《全唐诗》卷六百八十三),金人董解元《西厢记》也有“被头儿上泪点知多少,媚媚的不乾,抑也抑得着”(见卷六之[仙侣调][醉落魄缠令])。现代文人笔下也时有“被头”出现,如蔡元培《自写年谱》有“若屡诫不改,我母亲就于清晨我们未起时,掀开被头,用一束竹筱打股臀等处……”,丰子恺名作《两场闹》有“我把它取出,再把被头叠置枕上,当作沙发椅子靠了……”等等。这样看来,《中国新诗》原刊上的“被头”一词可能并没有错,和“挤”搭配成动宾结构的“挤被头”可以表示多人挤在同一条被头下面睡觉,也能够体现工厂做工条件的简陋与艰苦。如果是编辑者不经意的笔误,自当在以后修订时纠正。当然,如果穆旦后来留下来的手稿中的确是“挤破头”,则又另当别论。因为既有可能穆旦一直没有修改过这个字,是《中国新诗》编排时因形近而误;也有可能是穆旦后来改动了这个字,初稿(刊)时就应当是“挤被头”。穆旦的手稿还在吗?
诗歌《祭》同样在《穆旦诗全集》中已经收录,初版《穆旦诗文集》失收应当是明显的疏漏,好在增订本进行了增补修正。但增补后还是存在瑕疵。此诗的确是“原载1940年9月12日香港《大公报·文艺》”,但题目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抗战时期响彻大江南北的动员民众、共同抗日的响亮口号,穆旦引用它作为诗歌标题,自当加上引号。而诗中工人阿大的劳作、贫穷、出力、战死台儿庄与年青厂主的慨叹、跳舞、喝酒、惊问为什么之间的反差,更是显示了穆旦的确“有许多人家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组合”(王佐良:《一个中国新诗人》),显示了穆旦的复杂与深刻。加引号的标题引用社会上广为流行的相关人士(包括青年厂主)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疑强化了这种复杂与深刻,富有反讽色彩和智性特征。在这个意义上,标题的引号不是可有可无的,即使是出现在注释中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此外,此诗第二节“而慨叹着报上的伤亡。我们跳了一点钟/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一点钟”在穆旦诗集《探险队》中作“一句钟”。“一句钟”意即“一点钟”。“×句钟”这种表达在明清小说、民国报刊和文人著述中时有出现。如叶圣陶1910年10月13日记就有“五句半钟晚膳,六句钟提灯列队出校。……及步月归家,已九句钟矣”
的记载。及至改革开放以后,大陆文人笔下与出版物中仍有“一句钟”的说法,如贾植芳1985年3月19日日记云“下午由第二教育学院的中文科总支书记小丁同志驱车来接,与中文系的师生见面并讲了作协大会的观感,大约一句钟”。香港、澳门的报纸中,更是不乏“一句钟”的表达,如2013年1月13日《澳门日报》有消息标题《廣珠城軌快線行程一句鐘》,2014年3月31日香港《文汇报》有新闻标题《佔領一句鐘成交蝕百億》等。可见穆旦诗集《探险队》中出现“一句钟”并不是编排错误,没有必要改为更为通行的“一点钟”。而且,查初刊《祭》的1940年9月12日香港《大公报·文艺》,也作“一句钟”。比照《大公报》上的《祭》初刊本与收入《探险队》的《祭》初版本,已经有几处明显的差异,如初刊本未分节,没有初版本第二行的“了”与第四行的“中”,初版本第六行的“伤亡”在初刊本作“工潮”等。《穆旦诗文集》人为地改“一句钟”为“一点钟”而不加注释,就会产生一个既不同于初刊本又不同于初版本的新版本,让《祭》的版本更加复杂化。
增补诗歌《歌手》的注释标明“见穆旦致郭保卫信(1977年1月12日)”,而对照增订本《穆旦诗文集》(二)所收的这封书信,却发现两处《歌手》的文本居然也有差别。末行在《穆旦诗文集》(一)中作“我恍惚自问:‘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在《穆旦诗文集》(二)中作“我恍惚地自问:‘生活为何这样对我?’”。虽然说“恍惚”与“恍惚地”的意义几乎没有差别,“为什么”和“为何”的含义也基本可以划等号,但是同一种作品集中这样前后自相矛盾,还是令人莫衷一是。穆旦的这封书信还存世吧?原文到底是什么呢?《穆旦诗文集》“为什么”或者说“为何”出现这样的失误呢?期待相关人士能够核对甚至公开这封书信,并在再版时作必要的统一。
核对封面署“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六日出版”的《今日评论》第三卷第二十四期,未见其余两首增补的诗歌《失去的乐声》《X光》与原刊存在差异。完美的辑校原刊文字,正是所有读者期盼的状态。
这些文字瑕疵,其实只须文集编辑者在参照集外文发掘者辑校文字基础上仔细核对原始报刊,就都可以解决。时代的节奏是太快了,不少识者都在倡导“慢生活”,而作家佚文发掘与文集编订,更是越快就越容易出现问题、遗留瑕疵。
李方先生在穆旦诗文整理出版与传播中厥功至伟。我们指出的微瑕应当无损李先生的贡献与令名。毕竟一部更完善的《穆旦诗文集》,是所有穆旦爱好者共同的期待。莫砺锋先生《读〈吕留良诗笺释〉献疑》之结句说得好,“正因笔者对此书深为赏爱,故直陈己见,愿其剔除瑕疵,刮垢磨光,以成全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