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知名学者、杜甫研究专家张忠纲

三十六载为注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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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36年编撰,凝结三代学人心血的《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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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杜甫研究会会长张忠纲。

“杜甫是伟大的诗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被尊为‘诗圣’,奉为‘世界文化名人’,我们为他‘卖命’是值得的!”今年6月,在首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颁奖典礼上,知名学者张忠纲作为获奖的《杜甫全集校注》代表如是动情说道。《杜甫全集校注》全书680万字,其编撰前后历时36年,凝结三代学人的心血,被誉为“确能代表当代别集整理新注之最高水平,是一部总结一千多年来杜甫研究的集大成著作,在杜甫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从1978年参加杜甫全集校注组以来,张忠纲就始终倾心于杜甫研究。当由他终审统稿的《杜甫全集校注》在2014年终于圆满出版,这位昔日的俊朗青年如今也已是古稀老翁。他不禁感叹道:“杜集的完成、出版,正是对伟大诗人的最好纪念,也是对先师遗志的最好继承和发扬,‘诗卷长留天地间’,先师亦可含笑九泉矣!吾愿足矣!”近日,今年77岁的张忠纲接受了深圳商报记者专访,叙谈其治学经历。据了解,张忠纲致力于唐宋诗研究,现任中国杜甫研究会会长,著有《杜诗纵横探》《杜甫诗话六种校注》《杜甫诗选》《诗圣杜甫研究》《唐诗三百首评注》等;主编《全唐诗大辞典》《杜甫大辞典》《杜甫研究论集》等;合著30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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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功夫要死,心眼要活”为治学箴言

1959年,张忠纲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当时,一方面他读书如饥似渴,另一方面给学生上基础课的又都是全国有名的学者,比如,王力主讲古代汉语,游国恩主讲先秦文学,林庚主讲楚辞研究,吴组缃上小说研究,朱德熙上现代汉语,林焘讲语音学,王瑶上现代文学史,吴小如上戏曲研究等。名师熠熠生辉的课堂,让张忠纲受益匪浅。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北大开了很多文科课程,其中最好的一门是叫“文化史”的课,即请名家轮流讲课:俞平伯讲红楼梦,任继愈讲宗教,张政烺讲考古,史树青讲金石鉴赏……“学校请这些名家来,按他们专门研究的方面给我们讲上那么一次两次,很开阔眼界。”

1964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由于学校动员考研究生,张忠纲就跟着考虑起导师的人选。“当时报名的时候有三个导师可以选:一个是夏承焘,他是词学泰斗,但是夏承焘先生光搞词,我觉得太窄了。另一个是钱锺书,但由于我们上初中就开始学俄语,不让学英语,而钱锺书是学英文的;听说他人有点怪,要求很严格,所以他的研究生我也没报。再一个就是山东大学冯沅君先生。”张忠纲回忆说,冯沅君招的是宋元文学方面的研究生,她不仅研究诗、词,还兼及散文、话本和戏剧,研究范围比较宽。“正好1963年10月,冯沅君被任命为山东大学副校长,《光明日报》登载文章又说冯先生热心培养青年教师,而且还有照片。我觉得很好,就报了冯先生。”于是,张忠纲便成了那一年山东大学招收的唯一一个文科研究生。

在张忠纲的印象里,做冯沅君的研究生要求很高,因为她做学问很严格。至今他仍然牢记着老师冯沅君的治学要领——“功夫要死,心眼要活”。“我是按照她的‘八字箴言’来做的。只要你一入学,她就会有一个很细致的培养计划,给你确定一个读书的书目,三年肯定是读不完的。”张忠纲介绍,当年就他一个研究生上课,以及一个从山东师范大学来进修旁听的老师。每周星期五的上午他都要去老师家里一次,老师就会给他讲解。“冯先生会让你准备两本笔记,而且笔记本边上要留有空白,写完一次以后交给她,她会帮你改,错字、标点都一点一点仔细地改。要是批改比较长、写不开,她就在旁边写上‘另详’,在辅导时详为解说。我等到下个周五就把她布置的作业写在另一本上交给她,把她改的那个再拿回来。直到现在那些笔记我还保留着。”张忠纲说,像冯沅君这些老一代先生的治学非常严谨。尽管年纪大,上课熟稔,但仍坚持备课。“我一直按照她这个路子来走,博览群书,读书破万卷,还要做笔记,例如看一首诗要做什么笔记:一个是主题思想,还有一个是艺术特色,你要参考各个方面的注释,各个版本。” 1967年,张忠纲毕业留校任教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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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杜甫全集校注而开始杜甫研究

在山东大学任教期间,张忠纲主要从事宋元文学的研究。在他的治学路上,对他影响至深的除了研究生导师冯沅君,另一位就是杜甫研究专家萧涤非。而他也没想到,自己也会因萧涤非的一次点名而从此结缘杜甫研究。张忠纲告诉记者,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约请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萧涤非遂在山东大学组建杜甫全集校注组,并点名让他参加校注工作。开始工作很顺利,他们跑遍全国各地阅览、搜集、复制有关资料。1979年,萧涤非率领校注组诸同志沿着杜甫的行踪遗迹进行了实地考察,后撰成《访古学诗万里行》一书。1984年5月,在杜甫故里召开了《杜甫全集校注》样稿讨论会,对全书之体例规模等作了周详审慎的讨论。因当时萧涤非年事已高,为使他早日看到杜集出版,1990年前后,校注组特地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协商,能否争取在1991年底先出版《杜甫全集校注》第一册(包括“前言”和第一、二卷诗)。想不到是年4月15日,萧涤非竟溘然长逝,遂成终生恨事。作为主编的萧涤非逝世后,校注组照常进行校注工作。截至1994年,已完成十四卷初稿。后因种种原因,校注工作进展迟缓,一度停滞。直到2009年初,山东大学重新启动杜甫全集校注工作,张忠纲被任命为全书终审统稿人。在山东大学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多方协调与大力支持下,校注组诸成员分工协作,全力以赴,又经过5年艰苦努力,终于2014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面世。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做杜甫研究,杜甫是伟大的诗人,而且杜诗具有世界性和超前性,现在的外国学者对他的评价比我们都高,美国著名诗人、唐诗研究专家肯尼斯·鲁克斯罗斯(汉名王红公)说:‘杜甫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他在某些方面要超过荷马和莎士比亚。’杜甫是值得研究的,他是中国集大成的诗人,是中国悠久传统文化的骄傲。我的老师萧涤非先生是杜甫研究的权威,《杜甫全集校注》是由他主持的,他生前曾赋诗云:‘但恨在世时,读杜不得足!’这指的就是他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没有完成,他没有亲眼看到《杜甫全集校注》的出版,这是他生前最大的憾事。每当想到先生的终生遗恨,我不禁砥砺奋发,研杜不辍,一直在做相关的准备工作。所以,我们要出版这套全集校注才能完成萧涤非先生的遗愿,才对得起先生的交待。”

作为全书终审统稿人,张忠纲介绍,他做的工作主要有几项:一是通审全稿,统一审订全书体例,修正讹误。二是全书所涉地名,须注释者,一律括注最新行政区划。三是负责重作八卷的组稿、审稿工作。四是负责“附录”各项的编撰工作。因时间长久,原分工的承担者,或退休,或去世,故“附录”之《杜甫年谱简编》《传记序跋选録》《诸家咏杜》《诸家论杜》《重要杜集评注本简介》等,全由他重新编撰。五是吸收最新杜甫研究成果,对杜甫诗文编年予以重新调整和编次。张忠纲表示,近二十年来,杜甫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可谓硕果累累,新见纷呈,特别是对杜甫诗文所涉人名、史实的考辨,更是杜集校注所应汲取的。而《杜甫全集校注》主要依据他所主编的《杜甫大辞典》(山东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及新近重要发现,最大限度地吸取最新研究成果,并依此对杜甫诗文的编年做了重新调整和编次。六是审校全书清样。

2013年,当最终校完全书清样,激动之下,张忠纲遂赋《满江红》词云:“卅六年华,为杜甫、呕心沥血。承遗志、斩荆披棘,壮怀激烈。何计俗尘名与利,岂能虚度风和月。争朝夕、纵寝食俱忘,心头热。‘村夫子’,诗界杰。工部老,寰中哲。集前贤精粹,取今新说。七百万言成巨著,一千亿载供评阅。喜全球、茅屋苦寒人,同欢乐!”他坦言,这首词表达了他的心声,是真情流露,是他三十多年研究杜甫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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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杜可以检验人对学术的赤诚

古人云:注诗难,注杜尤难。张忠纲于此深有切身体会,“杜集校注之难,实非亲历者不能知”。他坦言,自1978年伊始,到校注完成,当年尚为年轻学子者,今多已成耄耋老翁矣。尤令人痛彻心扉的是,原先参与校注者十一人,除一人中途退出外,竟有五人先逝。张忠纲在《统稿后记》中写道:“老杜诗云:‘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身历此境,情何以堪!诗有谶乎?注杜之艰难曲折,犹似老杜艰苦备尝之经历。注杜是炼狱,可以磨炼人的意志,可以提升人的道德情操,可以检验人对学术的赤诚。”而他也记得老师萧涤非曾经教导说:“对于治杜诗的人来说,是无所谓甘苦的,都是甘,不以为苦。研究杜甫是一种乐趣。尽管工作很艰苦,但苦中有乐,苦尽甘来,苦也就是甘了。研究杜诗就是要有一股寝食俱废的傻劲。”此外,萧涤非还曾郑重地对他们说:“杜甫晚年写过一首《南征》诗,其中有这样两句:‘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我们能不能成为杜甫的‘知音’?这就要看我们的努力了。这里又用得上杜甫早年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应当有这个气魄。”

对此,张忠纲说,老师萧涤非86岁高龄仍手不释卷,逝世前一个月,还在手不停批地审阅他们的杜集校注样稿。这种以学术为生命的执著精神,使他刻骨铭心。“《杜甫全集校注》的出版,是完成了萧涤非先生的遗愿,也维护了山东大学的学术声誉,对学术界有一个圆满的交待。”同年 10月15日,张忠纲将《杜甫全集校注》手稿捐赠国家图书馆。

尤要一提的是,《杜甫全集校注》出版后不断获得学界和社会广泛赞誉。比如,在2016年10月荣获“第二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国学成果奖,被誉为“数十年磨一剑的精品大作”。今年6月,又荣获首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其颁奖辞是:“这是清代《钱注杜诗》《杜诗详注》《杜诗镜铨》之后,杜甫全集及研究成果的又一次深度整理和全面总结。历经三十六个寒暑,萧涤非先生、张忠纲教授两代学人带领的校注组,满怀对杜诗赤诚的挚爱,历尽曲折艰辛,依然坚持不懈,对‘诗圣’杜甫的作品进行全面搜罗、严谨比勘、精细注释和集评,是对集大成式诗人作品进行的集大成式整理。该书校勘审慎,注释详明,评论切当,就规模宏大和体例完备而言,均超越前人,标志着杜甫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堪称当代集部整理的典范之作。”

“于我而言,《杜甫全集校注》完成后意味着杜甫研究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但并没结束。”2015年张忠纲又出版了135万字的《诗圣杜甫研究》。他向记者透露,明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出版他和他的学生合作撰写的《杜诗学史》,近二百万字。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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