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译《火花》(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作者又吉直树是日本著名的搞笑艺人,漫才师,同时也是第153届芥川文学奖的得主。《火花》作为他的得奖小说,不仅因为是处女作而令文学界哗然,更因为其销量突破了300万册,乃至成为了现象级的作品。难怪日本的舆论界惊呼:“光凭他创造了芥川文学奖历史上最高的销售纪录这一点而言,又吉直树的文学底力是不可忽视的。”
《火花》获奖后,又吉直树用他所得的奖金购买了一批足球球衣,捐赠给了母校关西大学北阳高中的足球队。当时的足球教练说:“又吉直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无论何时都喜欢读书,哪怕长途跋涉到别的学校踢球,他在车上也一直读书,读书读不累。”
实际上,在2015年《火花》之后,今年又吉直树的第二本小说《剧场》首印30万册,仅次于村上春树《刺杀骑兵团长》首印50万册,成为2017年日本纯文学市场的最大盛事。
侨居日本30年,能遇上《火花》这本小说也是我的幸运,如果不是因为翻译小说《火花》,也许还不能这么说。
又吉直树从小在大阪长大,深受关西地区搞笑艺术的熏陶,我一直住同一地区,所谓“京阪神”指的就是京都、大阪、神户等关西地区的主要城市,有时去花月剧场看“漫才”的舞台表演,从神户开车到大阪的难波,最多不过30分钟就能到,跟串门儿差不多。因此,从很多年前就注意到了又吉直树的存在,当然还有他的搭档绫部裕二以及叫“PEACE”的组合。
大约在6年前,应该是2011年的秋天,当时我担任《知日》的主笔,在东京做相应的媒体宣传,有一回遇见好友平尾隆弘,他是我日文著书的出版人,也是当时文艺春秋出版社的社长,一位日本出版界的风云人物。他跟我说:“我社里有个很优秀的女编辑,她跟又吉直树约到了稿子,我刚读完,觉得很有潜力,今后你要关注下,不用几年必火!”平尾社长说的女编辑叫浅井茉莉子,2013年被调到了老牌文学杂志《文学界》当编辑,在这以前,又吉直树虽然已发表过作品,但并没火起来,只有业内的人看好,认为他是搞笑艺人中的一匹文艺黑马。
我读《火花》是在《文学界》2015年初发表的时候,除了以前看过又吉直树的漫才表演之外,并没有读过他的文字作品,但《火花》很快就把我吸引住了,尤其是笔力很强大,故事的构成虽然老到,全篇讲了一对漫才师徒的青春与奋斗,但人物之间的对话以及情景描写都十分对称,也是我很在意的部分。
翻译者不是一般的读者,每回面对一句一句,或者一行一行的时候,需要细读,回味,最终找出中文对应的字句。在日本,拿“搞笑”说事儿的小说本来就不多,加之大阪方言的存在,大约没有比这个更难的汉语转换了。不过,好在我常年的日语感觉包括了大阪,甚至跟我邻居说话时的感觉就像看了一场舞台短剧一样。
喜欢搞笑的日本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说话时的嘴唇嚅动不明显,生怕露出门牙的感觉。二是肢体的动作偏大,容易夸张,就像走在大阪的街头,即便是个当地的生人,只要你对他比划一下枪击的动作,对方立即会做出倒下的姿势一样,为的是配合你搞笑的企图,很热情。
又吉直树的小说似乎有一组对称的思维,这不仅仅是《火花》中随处可见的,包括最近刚刚出版的第二本小说《剧场》也是如此。这本恋爱小说描写的是一个穷愁潦倒的青年剧作家与演剧团的女团员的故事,也是对称的一对。小说的人物线索是一对一的关系,《火花》是师徒,《剧场》是恋人,而全篇所面临的境地都是理想与现实、激情与冷静,乃至于聚集与分手这些写起来可以写活的诸多元素。不过,如此的“对称”何以谈起呢?
这也许跟又吉直树一直刻苦练习漫才有直接的关系,因为他度过了十多年几乎无人问津的无名时代,刻骨铭心。我在《火花》的翻译中没有采用“相声”的译法对应日语的“漫才”,而是把“漫才”原封不动地搬入了汉语的语境之中,因为“相声”与“漫才”的区别很大。
别的先不说,光看舞台就会发现,相声是两个立式的麦克,而漫才只有一个。所以《火花》才有这样一段描写,说的是两个人争一个麦克拼命地说,结果唾沫星子四溅。这个场面放到相声的情景下,势必产生违和感。
无疑,一个立式的麦克带来的是舞台上的对称,每一句话都是你来我往,漫才师的肢体也是往中央紧靠的感觉,步步跟进,有节奏,也有起伏。如此鲜活的感觉恰恰是我翻译又吉直树小说时所获得的,非常直觉。
作为小说《火花》中文版译者,我是2016年年底在东京的新宿见到他的,当时的访谈内容全文刊载于我主编的杂志书《在日本》第4期(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其中有一个细节至今不忘,结束谈话时,又吉直树跟我说:“我从来没去过中国,现在很想去。”
其实,在中国与日本的文化交往上,有很多契机全是来自于一个个人的经验,其中无任何大背景可谈。比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2002年寻访中国作家莫言,这也是因为他当时跟我说的一句话:“读了莫言的短篇小说《秋水》,很想到他的家乡去看看。” 于是,随后就有了大江寻访莫言老家的策划,最终记录下了这两位作家的交流,全程的翻译是由我担任的,能够拥有如此浓密的文学时间,一直到今天都是很难得的。2012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当时的影像以及文学的记录就变得十分珍贵了。
又吉直树是文坛新人,但很生猛,跟他从事搞笑艺术一路辛辛苦苦不一样,因为他是个读书人,喜欢关起门来思考,出口成章,精准率非常高,说话不跑题,善于听别人说话。于是,当我得知他希望到中国来的时候,当场对他表示“欢迎你到我的国家来看看”。
6月12日到14日,我跟又吉直树以及他的经纪人,还有日本出版商的版权负责人一行4人从东京羽田机场直飞上海虹桥,在接下来三天的活动中,一切都很顺利,就像抵沪前一天还在下雨,但当我们进入市内时天却一下子放晴一样,似乎是由谁安排好的。三天进行了两场讲演对话,一场与大学生面对面的交谈,吸引了中日两国的众多媒体。其中有如下两个场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中国读者提问:“对追求艺术的人来说,在现实与理想发生冲突时,又吉先生选择哪个?”他答道:“所谓艺术,能获得成功的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都是在努力,但尚未收获,这是一个群体,一个不放弃理想的群体,一个之所以能让艺术成立的群体,我属于这个群体。”
还有一个场面是又吉直树与大学生对谈后,在讲演会上说的:“大学生们坐在我的前面,我说的是日语,也不知道学生们听得懂听不懂,但坐在中间有个男生一直对我点头微笑,好像在对我说你没事,请说下去,我们明白的。这时,我觉得我自己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很暖心。无论是文学,还是逗笑,让我们一起说,一起交流就能跨越海洋,这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上述这段情景第二天由日本电视新闻播放了,同时也引发了网上热议,很多日本人觉得这样的交流是真诚的。
14日,从上海抵达东京,跟又吉直树告别时,他说:“我喜欢先生的中国,还想去。”说老实话,我都快哭了,这也许是我与祖国情感同体的瞬间:越境文学让人与人相识,国与国相知,这是一件美丽的事情,我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