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派批评家吴亮: 我不会把自己的作品称为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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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以推崇“先锋小说”的批评家吴亮,在60岁出版了长篇小说处女作《朝霞》。小说的名字源自尼采的那句“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天空”。有评论家把《朝霞》称为“一代人的精神史”,但吴亮认为这个词太大了,他写的一群“遗老遗少”,“这些人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了,但有时候,会流露出以前时代的模样,用破木梳梳个头,简单刮个胡子,喝个咖啡,都会把简单的事情做的很有仪式感”。

至于为什么60岁才开始写长篇小说,吴亮笑着说,能不能问点别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60岁,我在写时候也没有想到评论家的身份,”在发表过金宇澄《繁花》的弄堂网上,他新注册了一个ID隆巴耶,用它发帖,没人知道他是谁,这是一个尝试,在那么多网络帖子中看看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他,“我跟金老师一样,写作是需要反馈的,但是这些反馈也不能太热,当写作发动机开启,基本方向确定以后,就不以他们为主,由我为主了。”后来“狐狸尾巴掩不住了”吴亮写到三分之一时,《收获》的编辑走走找到了他,这时一切对于“评论家写小说”的评论都理所应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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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新作:本想不用本名出版

界面文化:为什么会在六十岁开始写长篇小说?真的是在《繁花》的影响下吗?

吴亮:(笑)我怎么知道呢,写长篇小说有可能是五十岁,有可能是四十岁,就那么巧是在本命年羊年完成的。有人说,金宇澄也是六十岁写的,我也是六十岁写的,这是个“六十岁现象”。我跟金老师写作上是有许多巧合的,我是评论家,他是小说编辑,也写过中篇短篇,就是没写过长篇,写的时候又都在弄堂网上。弄堂网有个好处是,这些网友都是老上海,都喜欢文学,但并不专业,大家都用化名。我们写小说发在这里,因为想一边写小说一边有点反馈,但反馈不能太热,太热就受到干扰。

界面文化:一开始是期待别人的反馈的,后来就不在意了?

吴亮:开始也不是期待,因为我也没有说我是谁,但后来狐狸尾巴掩不住,人家慢慢就知道了。但我也没有承认。有没有想过鲁迅用周树人写作会怎样?很难想象吧。

界面文化:那你出书的时候为什么不用网上的ID?

吴亮:我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收获》开始关注了,走走要做我的责编,我就试探性地说,能用我的笔名吗?他们很惊讶,说这怎么可以呢?吴亮的名字有一定吸引力,如果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就不一定有人认得。我也想过,如果一本这样的书,横空出世的话,大家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我也不能太幼稚,现在这个时代关注谁都是三天就过去了。于是我早早把名字亮出来,一切的评价都理所当然了,大家都会说评论家懂理论概念、用理性思维写作。我也看过很多理论家写的小说,写的都有问题。

界面文化:你都看过哪些评论家的文学作品?

吴亮:启蒙时代的伏尔泰、狄德罗都是百科全书式的作家,苏联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其实不是长篇小说就是思想性的著作;现代文学史上也有又写作品又写评论的,比如钱钟书早期写的是小说,后来就写了文学评论;如果一直写评论,后来写小说是有点问题的——这个时序很重要。但我写的时候没有考虑。

界面文化:作为80年代最先提起“为先锋辩护”“向先锋致敬”的评论家,你会不会把自己的这部作品定义成“先锋文学”?

吴亮:我本人不会这么定义,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反对……它的风格是综合的……前所未有,但是能看到各种风格叙事对它的影响。

界面文化:那么你会有一边写,一边解释自己的习惯吗?

吴亮:写的时候脑子非常好,非常粗的,非常细的,都通盘考虑,感觉上帝在帮你。真的是这样,我是基督徒。没有一次访谈不问我评论家的身份,能问点别的吗?

谈《繁花》:里面人物有原型,现在金宇澄不方便承认了

界面文化:你要严格地反映历史吗?你觉得历史的真实性表达跟还是人物的故事相比,哪个更重要?

吴亮:都很重要。很多人评价我的小说是一代人的“精神史”,“精神史”这个词太大了,写小说就是写一群人。真实不真实在与有没有说服力,而不有没有真的发生。一个故事要合理,就会让别人相信。哪怕不合理,也要有可能性。要不然就算你写一个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也可能让别人觉得像假的。所以我写的时候没有死抠真实性,但是重要的时间节点要符合。比如写文革开始时,年轻人集体狂热;当他们前往农村时,会觉得理想失落;经历林彪事件以后,他们开始怀疑政治。这是一个国家氛围从狂热到迷失以及怀疑的过程。

有意思的是,这个狂热、无知到失落怀疑的过程也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成长的过程,十来岁的时候容易被人家忽略的,他们被自由地放养,成长在政治的缝隙里,这有点像《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自己的经历就是如此,所以写的时候不用考虑很多——我很清楚地记得,1968年到1975年间发生了什么,所以书里写很多小孩子游泳、打扑克都是十一二岁,议论事情的时候都十八九岁了。所以有人把我的小说称为“成长小说”。

书里也写了基督徒的事情,责编问我这段时间基督徒有这么多啊,有的,我查到资料,原来上海教区有个龚品梅主教,拨乱反正放出来了;七十年代末,邓小平两次访美,卡特总统给邓小平一个建议,不要再打压基督徒;一九八二年上海基督教堂恢复做了很大的弥撒,由龚品梅主持,有八千个基督徒来参加,这还不包括胆子小、身体不好的人,所以可以想象文革时有多少人还在自家、亲戚家传福音。

关于这段历史,普通家庭,要么就没有受过冲击,不会讲出什么;要么受到很大伤害,祖辈父辈也不愿意讲。从这个意义上,我不是给年轻人看的,而是给同辈人看的记忆。但是事情会有意想不到的一面,我在北京做活动,跟崔永元录节目,跟和格非和陈丹青对谈,来的都是年轻人居多,他们对于我们怎么度过这个时代感兴趣。

界面文化:你之前有《我的罗陀斯》也是自传性质的,跟这本《朝霞》有什么区别呢?

吴亮:有点关系,从个人经验记录来说,第一本书比较老实,基本从事实出发, 所以写得手缩脚,因为是给《书城》杂志写的关于书的回忆,涉及的人都是跟书有关,就写爸爸跟我的关系,写他总是很紧张,别的没有涉及。而写小说我获得非常大的空间,这些小孩子没有一个是我生活中的原型,最有意思的、匪夷所思的情节都是我的虚构,我年轻时看到过的那些人物,邻居、男人、女人、鬼鬼祟祟的老头,他们的脸会浮现出来,我会设想他们发生遇到了什么事情,用某个瞬间对他的深刻印象写下来,写的肯定跟他的真实经历不一样。

界面文化:所以这些人给你一个灵感,一个触发点?金宇澄说这他的故事很多来自饭局。

吴亮:金老师是有原型的,原型的意思可以是用这个人,但不用他的故事,把别人故事安在这个人的身上,但《繁花》名气出来以后,影响大了,就不好说谁是谁了,他就不承认了。

谈写作:人像一个蚂蚁在很小的空间里爬行

界面文化:《朝霞》每个块状抽去都是一段文章,有很多文体混杂的样式。

吴亮:对,我写的时候,就有考虑到。神学的语言写的就是神学的语言;有些人物交谈就是上海话,因为日常生活中文绉绉地说话很讨厌;在谈文学理论的时候,上海话没有这些词汇,就用普通话。上海人一直用两种语言的。

界面文化:这样的写作有非常丰富的信息量,你是不是有意写一本辞典小说?

吴亮:我不敢说是博览群书但是阅读兴趣很广,以前就看了很多书,现在年纪也已经不小了,所以关注的问题很多,这么写没多大困难。但需要注意的是,绝大部分都是通过人物自己的口吻表达出来的。比如年纪大的有学养的人物,反思政治灾难,用的都是春秋笔法还有打哑谜的暗示方法,而那些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也会谈一些内容,就不一样了。

界面文化:有人说你是“野蛮写作”?你怎么看待“野蛮写作”和深思熟虑的安排?

吴亮:野蛮写作,我的理解是,不顾一切,不讲道理,强行地这么做。这个说法有点道理,在布局方面我是非常野蛮的,一块一块地安排,有些地方我会填入柔软、人性、世俗、男女的对话。但也不是说为了表达宏大主题,我没有宏大主题的,我是要写有很大的空间,尺度很大的作品。

有些地方是有意为之的,比如《繁花》也是芸芸众生,但没写知识分子,可能是为了避嫌;我写的时候就想我要写知识分子,因为我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认识到这样的人,我的父亲、舅舅都是知识分子,我二十岁时已经交了五十几岁的忘年交也都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民国时留洋国外的医生、律师、会计等等,只是一般写东西的都是文人,医生会计不会写东西,于是人们不知道他们。我本来还想写一路:姚宗藻托付李兆熹让阿诺进入另外一个家庭,因为当时想写四十万字,名单都开出来了,后来容纳不进,就停下来了,这本书不能再膨胀了。

界面文化:你不要再加入另外的线索了,这个剪裁的考虑的主要因素是什么?

吴亮:这几条线已经很好了,不要再横插一刀了,就搁置了。我知道的是,我会写一批遗老遗少。以前的遗老遗少,是说改朝换代以后还活在上一代的人,我这里写的是1949年以后,社会地位下降、家庭破败的资本家、明星、文人和知识分子。

界面文化:“遗老遗少”的意思是他们存在于不属于他们的时代?

吴亮:他们存在于这个时代啊,跟所有人都没有区别了,房子没有了,要按配给制度生活,活在“蓝蚂蚁社会”里。就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拍摄的中国只有三种颜色,蓝色是工人、绿色是军人、灰色是农民。如果你深入“单调的色彩”中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流露出以前时代的模样,仍然保留年轻时喝咖啡的动作,像书里那个借猫的细节一样,“取出东西像参加野餐的贵妇”。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恢复二十岁时的习惯,把简单的事情做的很有仪式感。我小时候看我爸爸用简单的刮胡刀刮胡子,用破的木梳梳头,破的衣服还要烫一烫,都很像那么回事。

界面文化:你说你没有宏大的意图,但是书中很多地方都有跳脱的感慨?

吴亮:有时候不这样来一下会憋死,我感觉写作时人像一个蚂蚁在很小的空间里爬行,我也写到很多美好的、脆弱的、温柔的内容,但写了几段以后就非常压抑,身体会不舒服,这样啪一下子有个感慨,这也是自我治疗,才舒能服一点,所以就放进小说了。也许没有同样经验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我还写世界的状况,法国的革命、流行摇滚乐,还有美国苏联的太空争霸赛,就是要拉开一个很大的远景,不要完全陷在上海,是要显示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什么,就像电影不断切换场景。

界面文化:所以这是一部有电影感的作品。

吴亮:对,我写到一半时就往这边靠,插入可以朗诵的旁白和画外音,还有独白、书信以及画面切换。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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