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问到(我经常被问这个问题),我认为自己写的哪本书最恐怖时,我总能毫无犹豫地立即给出答案:《宠物公墓》。这也许并非读者觉得最恐怖的作品——我根据读者来信猜测,读者觉得最恐怖的书可能是《闪灵》。我想恐怖点和笑点一样,因人和地的不同而不同。我只知道,我一度把《宠物公墓》锁进抽屉,觉得自己这次走太远了。从公众接受度这方面来说,我或许并未走太远。但从个人情感这方面来说,我敢肯定自己走太远。简单地说,我被自己写的故事,得出的结论吓到了。我以前谈过这本书的创作过程,但我想再谈一次,最后一次。
斯蒂芬·金
七十年代晚期,我受邀去母校缅因大学待一年,做驻校作家,也教一门叫“幻想文学”的课(我为这门课所做的讲义,后来成为《死之舞》(Danse Macabre)的素材,《死之舞》于两年后出版)。妻子和我在奥林顿租了栋房子,房子离大学十二英里远。房子很棒,位于缅因风景如画的乡下。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房子前面的那条路。那条路上交通繁忙,车辆很多,其中包括来自沿路化工厂的重型油罐车。
在我家路对面开商店的夏利奥老早就告诫我和妻子,要看好孩子,孩子如果有宠物,也要看好宠物。“很多动物在这条路上没了。”这句话后来被我写进故事里。在路上没了的那些动物,都被埋在树林里,树林在我们租来的房子的后面。一条小路穿过社区,通往树林里小小的宠物公墓。这个迷人的临时坟场外面的一棵树上刻着“宠物公墓”几个字,这是这个地方唯一的标记。这个短语不单进了书中,还成了书名。那里埋着狗、猫,几只鸟,以及一头山羊。
我们的女儿当时八岁左右,有只叫斯莫基的猫。我们搬进奥林顿的房子不久,我就发现斯莫基死在路对面一栋房子的草坪上。在五号公路上没了的最新一只动物,是我女儿很喜欢的宠物。我们把斯莫基埋在宠物公墓。我女儿为它立了块墓碑,墓志铭是:“斯莫基:它很乖”。斯莫基当然一点都不乖:老天在上,它是只公猫。
然后一切平安无事,直到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听到车库里传来乒乓响,伴随着哭泣和好似小爆竹爆炸的声音。我出去看个究竟,发现女儿愤怒、悲伤又美丽。她发现了几块有时用于包装易碎品的泡泡纸。她在泡泡纸上蹦跳,泡泡啪啪作响。她喊道:“它是我的猫。让上帝去找他自己的猫!斯莫基是我的猫!”我想,这种愤怒,应该是有思想与感情的人类遭遇悲伤后最先产生的也最理智的反应。我永远爱着她那句挑衅的呼喊:让上帝去找他自己的猫!这句话直截了当,优美,绝对正确。
我们最小的儿子当时不到两岁,只学会了走,但正在练习奔跑技能。斯莫基死后不久的一天,我们在社区的运动场上玩风筝,这个小家伙忽然想往路上跑。我去追他,但是该死,谢恩布洛公司(在小说里,是奥林克公司)的一辆卡车开过来。我也许抓到他,将他推到了。他也许是自己跌倒了。直到今天,我也不确定事实究竟是怎样。你如果极度害怕,你对那段可怕时刻的记忆通常是空白的。我唯一确定知道的是,他还好好的,现在是个大小伙子。但我的一部分意识永远没能从那可怕的“如果”中逃出来:我如果没抓住他呢?他如果是在路中间而不是路边跌倒的呢?
《宠物公墓》电影剧照
我想你已经明白,这部生发自这些事件的书为何令我如此困扰。我运用现有的元素,进入可怕的“如果……”模式。换句话说,我不但思考了不应该思考的事,还把这不应该思考的事写了下来。
我们在奥林顿租的房子里没有可供我写作的地方,但是夏利奥的商店里有个空房间,我在那里写《宠物公墓》。我按照定额,一天天往下写,很享受这部作品,也知道自己正在讲述一个“热门”故事,这个故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但是你每天干同样的工作,就会看不到未来。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我写完后,把稿子晾在一边六周——这是我的工作方式——然后重读稿子。我发现这部稿子太吓人,太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把书稿锁在抽屉里,心想它永远都不该被出版。至少在我还活着时不应该被出版。
《宠物公墓》电影剧照
这本书的最终出版是个意外。我已经终止与我早期作品出版商道布尔迪出版社的合作,但我还得交给他们一部小说,双方才能两清。我只有一本小说尚未被预定,也就是《宠物公墓》。我和妻子谈起这本小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时,妻子总是我最好的顾问。她说我应该把稿子完成,出版它。她认为书挺好。可怕,但挺好,不能被更多读者读到太遗憾了。
我早先在道布尔迪出版社的编辑比尔汤普森当时已经离职,去了埃弗里斯特出版社。是比尔首先建议出版《死之舞》,然后编辑、出版了这本书。所以我把《宠物公墓》的稿子寄给了萨姆沃恩,他当时已经是个大编辑。所以说,是萨姆最终拍板的——他想做这本书。他亲自编稿,对这本书得出的结论尤其关切。他的付出让一本好书变得更好。我永远感谢萨姆那支灵感泉涌的蓝色铅笔。我不后悔自己让这本书最后出版了,但这本书在很多方面至今令我困扰,不安。
小说主人公露易丝克里德年老的邻居贾德说过的那句全书最振聋发聩的话最让我不安。“路易斯,有时候,”贾德说,“死掉更好些。”我满心希望这句话不是真的,但根据《宠物公墓》噩梦般的情境来看,这句话似乎是对的。也许这样想没什么。也许,“能够死掉更好些”是悲伤的最后一课。我们在塑料泡泡上跳累了,叫喊让上帝去找他自己的猫(或自己的孩子),让我们自己待着也喊累了,就会上这堂课。这堂课暗示,我们只能通过接受宇宙的意志,才能求得属于人类的安宁。这话听起来似乎是陈词滥调,或新时代的垃圾。但对我而言,这一选项如此黑暗而可怕,就像一种我们必须永远背负的怪兽。
《宠物公墓》;斯蒂芬·金;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