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过去,不见得就是背叛

作家方方和小说《软埋》

小说《软埋》里女主人公的儿子起名“青林”,一位评论家看了问方方,是不是意味着将历史“清零”?

从朋友那儿,作家方方第一次听到“软埋”这个词。

朋友经商成功,买了大房子,把母亲接来。进门时,老人战战兢兢:“要不得呀,分浮财的要来的。”当时,老人似乎已经患上阿兹海默症。

年轻时,她在“土改”中逃离四川,途中孩子不幸去世,后来去一位军官家做保姆,才风平浪静地活下来。因为后背让枪打过,她经常在夜间喊疼。

2014年,老人去世。她的女儿买了上好的棺材,装殓母亲后一同火化。许多人认为很浪费。但女儿清楚,母亲生前多次念叨:“我不要软埋!”自己得满足这个愿望。“软埋”是四川某些地区的方言,大致指人死后没法睡棺材,只能草席裹尸甚至直接埋葬。

母亲的后事料理停当,朋友照旧过日子,方方的内心却“一下子燃烧起来”。“你已经很辛苦地活了一辈子,死一定让你好死,让你来生找到好人家。所以,很穷很穷的人,也会让长辈有一个尽可能好的安葬。”方方观察到,中国传统文化轻生重死,即不那么看重现世,而看重死亡和来世,厚葬因此格外重要。

2014年春节后,方方开始写小说《软埋》。民间软埋多因贫困,方方要写的是自主选择的软埋。“自我一般不会这样选择。我的小说要说的,是什么心情导致这样的选择。”方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小说《软埋》于2016年8月出版。

灵魂回过头来收集自己

1952年,小说女主人公被人从河中捞起来,经医生吴家名诊治后康复。不过,她失忆了,脑海里偶尔闪过昔日生活,净是“一生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吴家名给她起名叫丁子桃,因为一些机缘,两人若干年后结婚。

夫妻相敬如宾,但对丁子桃来说,“这个深爱的人,也是她深怕的人。”她下意识觉得,丈夫知道自己的往事,从而恐惧。与现实中的故事类似,许多年后,看到儿子新买的别墅,她问,“这不是像地主家了吗?你不怕分浮财?”当晚,她彻底丧失了意识。

就此,故事分成两条线。丁子桃一层层走到地狱第十八层,逐步目睹了自己忘掉的时光,有如解谜。“土改”轰轰烈烈,娘家人惨死:公公支持过革命,县里本来要放他一马,但有旧怨的长工成了工作组长,鼓动农民批斗他们,再分田地、财产和丫鬟;批斗前夕,公公带领全家集体自杀,他命令丁子桃,将家人软埋,然后带孩子逃跑。

写地狱时,方方化用了一个传说:一个人新生时,灵魂是饱满的,在成长过程中,魂慢慢地失散。人死后,灵魂会沿着以前生活过的脚印,回过头来收集自己失散的碎片。方方说楚人总要在棺材上留一个小洞,让灵魂进出。他们大概相信:人死了,灵魂可以从小洞出去,还可以随时回来。

儿子青林循着蛛丝马迹,追溯父母的个人历史。找到母亲家祖宅后,他放弃了探索,说服自己:“坚强的另一种方式,就是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情。”

小说里“吴家名”这个人物,喻示着丁子桃没有家也没名字的情状。为他们两人的儿子起名时,方方并没多想。令她惊讶的是,一位安徽评论家问起:青林的寓意,是不是历史“清零”?

青林与清零,是个巧合,但篇名“软埋”,方方是一开始就意识两层寓意的:“不仅仅是肉身的软埋,还包括时间对历史事件的软埋。”

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触及过类似的题旨——汉剧名伶杨水娣,名字谐音“水滴”,杨水娣自述:“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借名伶的人生,方方写到时间的力量:所有事情,都拼不过时间。

时间软埋历史,通常表现为遗忘。方方年轻时,对“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深信不疑。随年龄渐长,她开始同情遗忘:“那些平庸者或芸芸众生,在艰难时世中,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不可能有精力去记很多事情。”方方决定“退一步”:老百姓,青林这样的商人、现实主义者,不记就不记,“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而自认为是“精英”的人们,必须承担起社会责任,记录发生过的事情。

“文化人,尤其是做人文科学的,有责任和义务记录。以前皇帝身边的史官,杀了他,下一个人还得记。这是他的职责,不记是他的耻辱。”方方希望,历史进程中的不成熟实践能得到正视,“把这些不成熟的东西记下来,哪怕是经验、教训,也应该记录下来。无视是不行的。”

写小说时,方方尽力把故事放到历史背景中。土改一定要做,但缺乏经验,不知道是否会失控,失控到什么地步,社会什么样,老百姓怎么想。“小组长划名字,说‘村里说这几个人是地主,可以杀,那几个地主可以杀’,直接勾,勾了就杀了。”时代背景加上人性幽暗,丁子桃一家都惨遭软埋。

方方不想轻易归责于某一方面。她写地主家的悲剧命运,也写了地主对农民的压榨和对下人的傲慢。还有位正直的老革命,对自己的英雄事迹津津乐道,两个儿子都听烦了。“胜利者会把自己过往的经历一点一点地,很骄傲地陈述出来。对于失败者、受虐者,自己的往事是不愿意提的,能不说就不说。”方方解释道。

小说出来,很多人给方方发短信,说家里人从来都不愿意谈家族往事,自己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发现,自己的家史中,有太多记忆盲点。

边缘人和更边缘的人

丁子桃把过往当成“原罪”,不愿记起。丈夫给她讲过露德圣母的故事——圣母是“无染原罪者”,他对她说:“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是无染原罪者。你和我。”

方方见识过“原罪”的滋味。她成长在知识分子家庭,做工人时,与同事交往,成为闺蜜,“不由自主地对穷人好”。这时,她会听到质疑:“你跟这些人来往干什么?”

久而久之,方方觉察到工人群体面对的歧视:“社会上的人,是瞧不起你的。”在校时,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受老师看重。1970年代中期,她与几位同学回学校,同行的有公共汽车司机——当时的热门工作,还有工农兵学员。她明显感到,老师对自己的兴趣小多了。

“我当专业作家,是很敏感的,你的一个眼神,往哪里看,都会注意到。”方方相信,因为自己是搬运工,老师更关注那两位同学的工作、学习情况,“社会地位,你是没有办法的,我甚至觉得是可以理解的。你的工作是搬运工,是拉板车、扛大包的人,老师作为知识分子,对这种人不会重看”。

方方受到触动。单位让她上街拉板车,她觉得难堪,坚决不去。除了阶层,她还要面对成分问题。父亲是工程技术人员,走“白专路线”,所幸对政治没兴趣,没参加过政党,终于未受批斗,只下放“五七干校”。

父亲记了多年日记,从1942年1月1日一直记到1972年去世。日记打了捆,放到一边,大家都不想看。2015年,方方才开始读。原来,父亲年轻时就是个“愤青”,解放前就一天到晚发牢骚,骂国民党。

父亲的境遇,连累到子女。方方被归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仍时常被工厂单提出来,作为成分不好的典型。两个下乡的哥哥“抽不上来了”,因为家里有所谓的“海外关系”,方方一家,都成了边缘人。

不过,社会上还有更加边缘的人。方方记得,有位邻居老太太挨批斗,很多人冲上去剪她的头发。这是对妇女的莫大侮辱。她也亲眼见过游街,被游街的有很多熟人。

院子里有位姓刘的女人,丈夫不在身边,也许坐了牢,一个人养几个孩子。她常被游街,一群小孩编了歌谣,跟在后面唱说她瘦得像个鬼,嘲笑她的鹰钩鼻子和嘴。

“我现在想起来,真是应该忏悔。”当时方方念小学,也跟在后面唱歌谣。她现在还记着那个女人的名字,记着游街时一群小孩在后面唱歌的场景:“你想,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屈辱。”

张家李家万箭穿心

方方目睹过各种各样的软埋。面对“原罪”,人们或逃跑,或遗忘。

有个年龄相仿的同事,双簧管吹得非常好,有好几次机会去文工团,但因为成分很差,始终去不成。他父亲是大学毕业生,1950年代就被赶去乡下。临走时,父亲带走了所有的钱。结果母亲靠微薄的收入养活孩子。父亲是个悲剧人物,但全家人都憎恶他。

很多次招工,同事都因成分问题不成功。这样一群人再去工厂工作,大家的心态都是“能有人要我们,就可以了”。1970年代末恢复高考,方方动员他参加。他已经非常悲观,根本不愿尝试:“我不想要别人再把我的档案去翻一遍。”后来,他做了司机,现在应该退休了。

一位邻居,民国时毕业于北京大学,是李四光的学生,应时任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山邀请,参与三峡工程的筹划工作。没多久,这位高级工程师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1950年代之后,长年在野外的勘测队做饭。1970年代末退休,回到城里。方方记得,自己1980年代大学毕业后,老人还在写书,有时请她帮忙查资料。书写完了,却没法出版,因为内容似乎已经过时。老人也连累了子女。他们本来成绩非常好,但因成分问题而没法考大学。最后,他的大女儿和二儿子远赴新疆支边。

在《软埋》里,方方拟了一个小标题:一个人一生就这样走完了。写丁子桃,她寄予了对女性的同情。在社会变革中,她们往往承担更多的苦难。

政治活动,男性是主要参加者,女性大多在家里面养育子女。“当灾难来的时候,她要和你共同承担这些,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解放战争末期,方方的大姨夫逃去台湾,大姨一个人承担了家族的责任。

公公去世,留下两个老婆;丈夫的祖父是国民党左派,在南昌,但自顾不暇,管不了三个老婆。5位老人加6个孩子,11口人都由大姨一人拉扯。“这些女性,包括丁子桃,受过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承担过最深重的苦难。”方方感慨,“男人可以逃走,她没法逃走。带了六个孩子和老人,没法逃,也没想过逃。”

大姨的儿子找不到老婆,只好与二姨家换亲。二姨家也是地主,成分不好,孩子没出路。大姨的一个儿子做二姨的儿子,二姨夫的前妻有个女儿,交换过来给大姨,成了儿媳。大姨夫一直在台湾,做国民党的官。夫妻两人,再也没有见面。方方的母亲经常慨叹:“我大姐太惨了!”

现实生活里,方方也常“被身边的某件事激发起来:“张家李家,很多素材集中在一起”。

她从朋友那里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女人正在买菜,丈夫跳楼自杀,可能跟下岗有关,夫妻关系也有问题。但公公婆婆坚持认为,儿子的死是儿媳妇害的,就这么教孙子。那女人告诉方方的朋友,自己最害怕孩子的眼神。

后来,方方去深圳。一位朋友带她转到某个地方,说那边有处房子,一直空着,在里面做生意或居住,都没有好下场,风水上叫做“万箭穿心”。方方当时就反应,那是个特别好的小说题目。市井八卦和风水术语结合,产生了中篇小说《万箭穿心》。小说一开始,李宝莉家买了“万箭穿心”的房子,遭遇一系列悲剧。

方方曾写道:“写作的时候,我是一个悲观的人。”现在,这种悲观变得更重。在2013年出版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里,主人公名字与“徒自强”谐音。小说里,农村孩子涂自强考上大学,凭着乐观与坚忍,打工挣钱读完四年课程,毕业进入社会,诸事不顺,精疲力竭,黯然去世。

“三本四本大学出来的年轻人,特别是穷孩子,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毕业也不想回(老家)去了。他面临着打拼,非常艰苦。”方方经常遇见类似的年轻人,穿得很体面,但做修沙发、换马桶盖等非常辛苦的工作。她单位的司机,本科毕业,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应聘来开车。“但有些人不努力,没有任何本事,同样能在很好的工作,因为他家有背景,有权势。穷人的孩子,可能要多付出100倍的心力,才能够跟他在同一水平线上。”方方设想,涂自强那样的孩子,也许到40岁时,才慢慢建立起家庭来,比其他人晚上许多年。

“一个好的社会,应该让哪怕资质平平的人,经过自己的努力,也能过上他如愿的生活。”方方说。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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