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通识》,陈引驰著,中华书局2022年7月第一版,49.00元
通识教育的重要性,各界人士已有充分认识,而编写高水平的通识读物乃当务之急。中华书局出版的陈引驰《〈庄子〉通识》就是一部关于《庄子》的优秀通识著作。
关于庄子其人,《〈庄子〉通识》在《庄子画像》一章中主要依据《史记》以及《庄子》中关于的庄子的文本对庄子生平进行介绍,同时也使用了近人马叙伦、钱穆、郭沫若对于庄子生卒年的考证。引用的研究材料中还包括了《史记集解》《史记索引》《别录》《黄氏日钞》等。这些引用都是文献学基本方法的自然使用,读者在了解基本常识的同时也受到了治学方法的熏陶。这种学科之间的自然融汇正是通识教育的目的之一。
关于《庄子》一书,作者首先引用孙星衍的说法“凡称子书,多非自著”以及近代史学家吕思勉的说法,说明古代子书多为古代学派的文集。这一观点同样可以参考余嘉锡《古书通例》。这样,在介绍《庄子》一书的同时也介绍了古代文史的基本常识和阅读古代经典的基本通例。
在介绍《庄子》一书的成书过程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思想史的问题。这就是书中在进入《庄子如何炼成》一节之前,先要对庄子与儒家、庄子与黄老之间关系做出简单描述的原因。庄子与儒家之间的关系是思想史上的重要争论之一。这场笔墨官司从韩愈提出的庄子师承而来。韩愈认为,庄子师田子方,田子方师子夏。这个说法在近代经学家廖平那里的划分就是:庄子属于《诗》《易》天学,属于君子儒。近代的章太炎不认可庄子出于子夏,但是认为“庄生传颜氏之儒”。郭沫若以及庄学名家钟泰都认可这一说法。在通识读物中对这一问题的介绍不简单是文献罗列,而是牵扯到对庄子思想最核心部分的理解。讨论思想史上的重大问题一定需要文献、训诂等的支撑。
其后一节关于《庄子》成书的考证使我们看到,古代经典成为现在通行版本的历史过程。了解现在看到的经典经过了怎样的一个编辑和调整的过程,事关对于经典品质的理解。在这一节中,值得指出的还有,作者将先秦其他子书中对《庄子》的引用情况也做了简略说明。比如,《吕氏春秋》中引及《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荀子》《韩非子》的引用除内篇之外,还涉及外、杂篇。《庄子》能够在子书中找到引文的至少涉及十八篇。这种引文互证除了证明《庄子》一书成书的年代以外,也让我们看到古代学术思想流派之间的复杂谱系,而这些看似繁琐的考证功夫可以将我们引导进一个非常有趣的思想地图之中。钟泰在《读庄发例》一文中提到:“读庄子,必通训诂章句,而又不可泥于训诂章句。”这一方法恐怕是读中西经典的通例。通识教育的入门读本应该让学子切实感受到训诂章句不仅仅是枯燥的苦功夫,而是可以开启出富有张力的思想空间的基础。
在《庄子这部书》一章的最后一节《庄子应该这样读》中,作者引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庄子》的读法。这一问题是以《庄子》内七篇之间的逻辑关系以及《庄子》外、杂篇与内篇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的。《庄子》内七篇之间的关系在下一章《庄子的世界》作为重点展开,所以本节作者主要处理的是外、杂篇与内篇之间的关系。作者引用王夫之《庄子解》中的观点,认为内篇逻辑清晰,应为庄子自著。外、杂篇“固执粗说,能死不能活”,“外篇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注意《庄子》内、外、杂篇之间的互相发明和关联确实是“一条读《庄子》的恰当路径”。比如,《刻意》篇中三个“故曰”之后引用文字皆见于《天道》篇。这说明,杂篇中有的文字是为解释外篇中的内容而作,为外篇之“外”。而外篇文字与内篇文字很可能是主从的关系。这就给我们一个很好的读《庄子》的进路:以外、杂篇证内篇。明代潘良耜《南华会解》曾经取外杂篇附于内篇各篇之后,比如将《缮性》《至乐》《外物》《外王》四篇附于《逍遥游》之后;将《秋水》《寓言》《盗跖》三篇附于《齐物论》之后;将《刻意》《达生》附于《养生主》之后;将《天地》《山木》《庚桑楚》《渔父》四篇附于《人间世》之后;将《田子方》《知北游》《列御寇》三篇列于《德充符》之后;将《骈拇》《徐无鬼》《则阳》列于《大宗师》之后;《应帝王》所附最多,分别是《马蹄》《胠箧》《在宥》《天道》《天运》《说剑》六篇;《天下》篇作为庄子自述,放于书首作为序言。虽然这未必可以全当成确论,但是作为古代读书人苦心焦虑的读书经验,薪尽火传,是很值得的当代读书人注意的。通识教育要做的首先就是将历代读书人的经验传承下来。
通识教育深入下去有两个问题是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就是经典的传统读法和现代读法之间的张力;另一个问题由第一个张力而来的:古典思想和现代思想之间的张力。一部好的通识教育读本既要保证治学和读法上的醇正,又要与时俱进,对这个时代的问题做出呼应。
以对内七篇的解读为例,《内七篇》之间的逻辑关系历来是解庄子的头等大事。钟泰认为:“《庄子》内七篇分之为七,合之则一。始终次第,厘然不可移易。”我们现在对于前人读经典的方法不太重视了,有时候会认为这是前人牵强附会,比如对于《论语》各章之间的关系、《易》的内部结构等问题的经学读法。今文经学家特别强调的“家法”“通例”,恐怕也不是无源之水。内七篇的读法也是如此。清代的屈复以《逍遥游》为言志,《齐物论》为知明,《养生主》为行力,《人间世》为处世,《德充符》为自修,《大宗师》为内圣,《应帝王》为外王。首尾连贯,次第严密。《庄子的世界》一章以“天地宇宙与三重突破”“齐物视野”“内心自由”“生死问题”作为逻辑线索将内七篇串讲,既遵守了传统读法的次第,内容上又不同于传统解法。
与前述类似,作者在本书的最后一章将“天-地-人”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所在。对于天地人的解读,结构上保留了经典中“三才之道”的结构,但是内容上又赋予新意。作者没有将传统的天道、地道、人道作为解释的准则,而是将“天”解释为人类对于整个宇宙、世界的看法;将“地”解释为对地上社会,对人间世的看法;将“人”解释为人的修养。这种和经典传统读法的不同,恐怕也是得焉失焉的地方。
(作者单位:四川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