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婚姻》：因为相信，所以神圣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记起20世纪90年代读徐坤《狗日的足球》《厨房》所感受到的惊奇感，这些作品展现出来的独树一帜的写作风格，使徐坤无可争议地成为当代文学的代表作家。当然，她也是当代女性文学的研究者，《双调夜行船》在90年代女性文学研究领域有着重要影响。

《神圣婚姻》是徐坤的最新长篇代表作，读来有一种神采飞扬之感。叙述人毛榛性格鲜活生动，与作家本人有着气质上的贴近感。整部作品的人物关系都与她相关，一些人是她的家人或亲戚，另一些人则是她的同行或者同事。铁岭、沈阳、北京，勾连起她的家乡、家人生活之地以及她本人的生活之地。高原上的云岭，则勾连起朋友下乡之地。小说以毛榛为中心，黏合起了一个广阔的社会关系图谱。

很显然，毛榛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所以家人和朋友们的故事由她讲来便显得格外有趣。神采飞扬与津津有味是小说叙述独有的气质。叙述人是热情的，她的叙述速度、人物命运的转换和故事的切换都是快速的，这里的快速既包括叙事速度、人物讲话速度，也包括里面讲到的时间和物理的速度。

徐坤感受到了这种时代所给予我们的加速度并使这种速度介入长篇小说的叙事之中。上一句还在沈阳，下一句人物已经回到北京的客厅里，故事情节、故事发生地乃至人物命运的逆转，都是迅速而非缓慢推进的，某种程度上读者仿佛一直处于叙述的高速公路上，但这种叙述速度又是与我们当年所感受到的时代变化速度是同频的。

读《神圣婚姻》，也会有一种声音感。会意识到这是声音优先的作品，东北话和北京话，二人转和京腔京调掺杂其中，它让人想到，这部小说将当下北京生活进行了有效扩展。小说书写了一种芜杂而生气勃勃的北京生活，这是以北京生活为中心向外辐射的写作，当代生活的辽阔与深广展现在这部作品里。它关于中年人生活的“假离婚”和“假结婚”，关于北京户口，关于年轻人的职场生活，下乡支教，挂职锻炼，婚姻琐屑，财产纠纷，都在小说中真实呈现出来。这是逼真再现当代北京人各阶层生活的作品，但并不止于展现。正如在此书首发式上我所讲到的，这部作品让人想到我们时代受众广泛的“脱口秀”节目。脱口秀演员在平凡生活中提炼出跌宕起伏的故事，用一种风生水起的讲故事方法呈现给观众，脱口秀的魅力在于每次都能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包袱”，看脱口秀的过程是激动而充满期待的，期待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反转、意料之外的命运。阅读《神圣婚姻》也有这样的感受，你很难想象故事会有这样的走向，人物会有这样的命运，阅读过程中，读者情不自禁地跟随这样的叙述节奏，和人物产生共情、共鸣。

谁能想到东北人会在装修北京的房子时盘炕呢？谁能想到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会因为房子中的种种故事而分手？谁又能想到那个为了儿子和丈夫假离婚的妻子于凤仙其实是被丈夫抛弃了呢？谁能想到那个一直沉浸在家庭生活中的丈夫突然要去挂职锻炼并牺牲在那片遥远的高原呢？但是，细细一想，一切又都顺理成章，小说的许多情节源于生活，但又有着直击人心的戏剧性冲突。人物命运的流动感次第展开，读者深深被吸引。

小说深具现实感。徐坤捕捉到了日常生活中有趣的、有意味的、跌宕起伏的故事，给人以阅读的畅快淋漓之感。——时代在变化，读者的阅读习惯在发生变化，作为作家是否感应到？《神圣婚姻》以一种将叙述加速度的方式提示读者，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应该有新的元素、新的叙述速度、新的故事讲法，正是在此意义上说，《神圣婚姻》寻找的是属于新的时代的长篇小说的讲述方法，这是这部小说所带给我们的启示。

贰

《神圣婚姻》里的女性人物都有着一种英姿飒爽之气。每一个时代都有着不同的对女性的英姿飒爽气质的理解，70年代有70年代的理解，80年代有80年代的理解，那么，到了2020年，这些英姿飒爽的女性是什么样子？《神圣婚姻》真切、鲜活地表现了出来。比如毛榛，她曾经有过甜蜜的婚姻，但是最终离婚。小说结尾写到她在飞机上与前夫和前夫的新夫人不期而遇，虽然在外人面前克制了情感，但是，在卫生间里，她流露出了悲伤。“她慌慌的，逃去卫生间，锁上门，放声大哭。哭得五脏六腑都疼。整个人卸去了铠甲，连外强中干都装不下去了，简直就是全面崩溃。她听到嘎嘣一声，心底残存的、自欺欺人的‘亲情’的那条线，至此彻底崩断。……一切收拾完毕，这才拉开卫生间门，迎面一个穿浅粉色羽绒服的女人，毛榛一低头，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是一位有着教养的知识女性，她没有那种弱者心态和受害者思维，对待情感，她使用的是一种“飒”的处理方式。

《神圣婚姻》里的女性，即使受到伤害、受到损害，也会让自己“化险为夷”，使自己从被动变成主动。比如于凤仙，她是“假离婚”事件的受害者，丈夫的背叛令人她心寒，但她很快想到了她的方法。小说中她向“假结婚”对象那云桥讲述自己故事的那一幕极为动人。这位二人转演员，先是表演了一段二人转，后来又用一种表演的方式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于凤仙有着中年女性的委曲求全，但也有着属于中年女性的情感表达，她努力使自己从糟糕的婚姻际遇中摆脱了出来，也努力寻找一段婚姻从而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物，让我想到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虽然时代不同，性格不同，但这两个女性想到摆脱困境时都找了一个男人结婚，而相同的是她们都遇到了一个不错的对象，即使内心里有疑惑，还是选择了要先嫁了再说。当然，于凤仙采取的方式也比白流苏更为主动而有意味。唱二人转那段，于凤仙是迷人的，但也正是这样的迷人，让人看到在婚恋关系中看似主动而实为被动的女性地位。

与于凤仙相比，樊梨花则是有着经济独立权的女人。女儿的婚姻遇到了麻烦，她用了计谋去解决，干脆利索而又有理有节。其实，不管是樊梨花、毛榛，还是于凤仙，她们通常是我们媒体说的中年女性，但是这部小说里面，恰恰这些女性非常有魅力，有智慧，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和我们想象中的或者刻板化的中年女性形象非常不一样，小说家重写了新的时代新的中年女性形象。

小说也刻画了青年一代的形象。田田是小说中的青年女性。一位女青年如何从失败的恋爱中走出来？方法有许多种，而这部作品里，田田从失败的恋爱中走出来的方法是去边远山区支教，进而遇到了新的恋爱对象，而他们恋爱生活中重要的一刻是来到天安门看升旗。你不得不感叹这样的选择，既可能是我们时代青年的现实选择，也可能是理想意义上的选择。正如许多读者所意识到的，这是在向《青春万岁》致敬。

叁

“神圣婚姻”是这部小说的核心部分。婚姻是神圣的吗？这是读这部作品时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神圣婚姻》中讲述的婚姻是日常的婚姻，烟火气的婚姻，这些婚姻故事里面有欺骗，有不尊重，也有泪水和痛苦。以“神圣婚姻”为名，徐坤书写了婚姻的常态：“婚姻是什么？爱与背叛、别离相辅相成，时时发生。”每一个人物都在婚姻的阴影里、在情感的阴影里，当然，每个人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摆脱出来。要特别提到，在讲述这些日常婚姻的时候，作家没有悲情化和感伤化，而是真实地逼近，选择用嬉笑怒骂、神采飞扬的方式讲述，从而带给读者以精神上的触动。

读《神圣婚姻》会认识到，即使婚姻中有欺骗，有困扰，但是叙述人和她笔下的人物其实都是信任婚姻和情感的。被卷入情感风暴时，作家笔下的人是相信婚姻的，因为相信，所以即使遇到欺骗，即使遇到冲撞，这些人物都会从这样的欺骗和冲撞中得到历练和成长。当然，小说也让我们思考，我们为何会有婚姻、为何要进入婚姻。要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些人怀疑婚姻，很多人选择不婚，今天我们每个人对神圣婚姻的理解是如此的不同，很多时候，婚姻被打上了负面色彩。

我以为，小说以“神圣婚姻”之名与我们时代的婚姻观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它当然看到了我们大多数人所看到的婚姻的阴影，但是它也有不从众的那面：即这部小说是相信婚姻的。正是因为“信”，小说里的情感让人感动，让人共情，也让人重新思考，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女人与婚姻的关系，男人在婚姻中的地位问题，等等。徐坤试图写出婚姻里的复杂：当一个女性经济地位高且强势的时候，作为男人怎么处理？一个女性在婚姻中强势就是女性主义吗？小说家犀利地看到了婚姻里的权力关系，婚姻关系中所包含的经济权力和话语权力，而所谓婚姻里的尊重，既包括丈夫对妻子的尊重，也该包括妻子对丈夫的尊重，婚姻里的平等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平等，也是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平等。《神圣婚姻》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维度让我们重新理解和思考什么是婚姻，什么是尊重，什么是平等。

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会发现，徐坤笔下的女性不是弱者，但也不是那种“大女子主义”——她所批评的是那种不尊重他人、不将伴侣视为平等的关系。读完小说会认识到，如果婚姻是神圣的，必得是人格上有平等的，是两个人在婚姻关系中要共同完成成长的。婚姻里必得有那种笃定的、锚定的东西，因为其中的“笃定”、因为作品中的“相信”，《神圣婚姻》读来让人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变化多快啊，有如旋风一样的速度会把我们每个人裹挟，让我们一时难以辨别真假。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加速度般的生活中，但是，内在核心里，小说让我们认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不变和恒定，又或者说信仰。换言之，《神圣婚姻》虽然让我们看到世界一直在变，但也让我们在某一个瞬间相信神圣二字的宝贵，相信情感的重要性和婚姻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