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学界,仅就名实而论,学者可分三类。有名无实类:名头很大,所谓天下何人不识君者,个人亦作名士状,端平架子,貌似宗师,而究其实,并无多少学问,徒有虚名而已;名实相济类:名由实来,所谓不求名而名自至者,多少年苦干实干,学术上颇有建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腹有诗书气自华;有实缺名类:默默耕耘,学问甚好,然或处边远,或成果晚出,或所研不入时流,一时不为学界所重。但既有其实,为学术作出贡献,其名终不灭。我以为王志彬先生就属于最后一类学者。
王先生是1950年代的学者。他原在内蒙古师范学院(现内蒙师大前身)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毕生致力写作课教学,其学术研究方向亦是写作学,著述甚丰,主编、参编写作教材曾获教育部普通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和内蒙古自治区优秀社科成果奖,知名于写作学界。然在《文心雕龙》研究界,虽然王先生上世纪80年代初即随南京大学吴调公先生研习《文心雕龙》,并专题开设《文心雕龙》选修课,然学术界知之者不多。上世纪90年代,王先生陆续出版《文心雕龙创作论疏鉴》(1997)、《文心雕龙文体论今疏》(2000)、《文心雕龙批评论新诠》,大约因为居于边疆一隅,三部系列专著亦未马上在学术界引起较大反响。2013年,方菲先生(石羽别名)介绍我读王先生的弟子万奇、李金秋所著《文心雕龙探疑》,两位作者对《文心雕龙》研究史的稔熟,对《文心雕龙》研究中存在问题的准确把握,引经据典,对疑点的逐一破解,都使我为之刮目,所以为之作序,肯定了其创新价值。
《文心雕龙探疑》是王志彬先生主持的《文心雕龙》研究系列之一,该书引起我对内蒙古师大《文心雕龙》研究团队的关注。王先生一生生活在内蒙古,工作在呼和浩特,从未离开,也从未想过离开。半个世纪,他为少数民族地区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包括万奇、方菲这样知名的学者。《文心雕龙》现在已是显学,实则仍属冷门绝学,一般读者很难读懂,更何况研究与传播了,所以圈子甚小。王先生像一头老黄牛,默默耕耘于杏坛,为内蒙古这样的少数民族地区,同时也是在为全国文学理论界、写作界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教学、研究人才,我深深为王先生的精神所感动。正是这样的学者们,使《文心雕龙》薪火相传。他们未必博得当代的盛名,却可名传后世,可上《文心雕龙》麒麟阁。
作为《文心雕龙》的功臣,王先生的贡献不仅在传播,还在他的《文心雕龙》研究。他的《文心雕龙》“三论”,即创作论、文体论和批评论,表面看仍是多少年来《文心雕龙》研究的老话题,实则颇有新建树。
首先,王先生是以写作指导为中心研究《文心雕龙》的,显然视《文心雕龙》为文章学。自上个世纪初全国高校开设《文心雕龙》课以来,就是把其作为文学理论来讲授、来研究的。1919年黄侃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后成书《文心雕龙札记》。因为出于中西文化交汇之时,黄侃讲《文心雕龙》已经有了“革命性”变化,注重理论的阐释,开近代文学批评之先河。其后黄侃学生范文澜在南开大学讲《文心雕龙》,写成《文心雕龙讲疏》,并在此基础上修订为《文心雕龙注》。虽为注本,却颇注意刘勰的理论体系及其概念内涵的解释,显然也是把刘勰的著作作为文学理论注释的。虽然也有学者如王运熙、蒋寅等先生主张《文心雕龙》是文章学,业师詹锳先生1986年亦言“通过几十年的摸索,我感到《文心雕龙》主要是一部讲写作的书”,但其声寥寥,所以王先生的研究及讲授立场在《文心雕龙》界不预主流。然不预主流,正是王先生研究《文心雕龙》的价值所在,因为求其实,《文心雕龙》就是文章学。中国古代文章学的内涵涵盖了今之文学理论的范畴,而又不同于文学理论。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揭示书名时提到:“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邹奭之雕龙哉”?可知他著该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写好文章。所以王先生立足于写作讲授、研究《文心雕龙》,准确地把握住了该书的性质。他在中华书局推出的《文心雕龙(三全本)》(全本全注全译)加上他的文白对照本,累计发行近20万册,这也可见其为《文心雕龙》研究与传播所建的功业。
以文章学的性质研究《文心雕龙》,遵循“言为文之用心”的宗旨,王先生重新梳理了《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第一部分“文之枢纽”,是指导写作走向正规的总原则;第二部分“论文叙笔”,是文体写作理论;第三部分“割情析采”,通论文章的写作过程和写作方法,包括三方面内容:写作构思和谋篇布局问题,写文章的体制风格问题,练字、修辞、造句和各种具体的手法技巧;第四部分,从事写作必须考虑到的主客观因素。这个写作理论体系,不复杂亦不高深,平实简洁,既未人为地拔高《文心雕龙》的理论意义,亦未低估其理论价值,对于读者正确了解该书的内容,颇有帮助。
王先生研究、介绍《文心雕龙》还有一大特点:不避难、疑之处,对于该书注释和阐释中的难点、疑点问题都有梳理,并作出自己的判断,显现出他求真求是的治学态度,这在我写给万奇《文心雕龙探疑》序里已经谈及。
刘勰撰写《文心雕龙》意在建言不朽,畏惧在“茫茫往代”“眇眇来世”中,自己默默无闻。《序志》云:“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建德树言。”我每读至此,未尝不掩卷长叹。这是刘勰心之所寄,未尝不是所有著书人心之所寄。王志彬先生能于《文心雕龙》的传播和研究有所建树,其心亦有寄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