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突围记·

  • 发布日期:2020-12-03 作者:赵瑜 新闻来源:南方都市报

莫言对那些早年无法评价的家乡人,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观察,终于有了结论,这一次,莫言用文火将他们都炖在了《晚熟的人》这本小说集里。

《晚熟的人》是小说集中的同名小说,莫言成名之后,家乡总有利用他的名气赚钱的人,莫言写了一个非常幼稚的发小的故事。“晚熟”一词在这篇小说里反复出现,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似乎还有着微妙的区别。然而,大体上,晚熟的人,是指不愿意成长又没有能力突破世俗规范,只好在一个别人看起来好笑的圈子里活着的人。

在乡村语境中,说某些人晚熟,或者是半熟,其实意思是脑子不够用,或者是比较愣的意思。而莫言所要表达的似乎比这个意思又熟了那么一两成,所以便又多了一些饱满的意味。

我喜欢莫言在《斗士》一篇中的狠劲,他几乎全篇也没有讽刺什么,只是如实地来写一个乡村弱者的恶。然而这位叫做武功的弱者,一开始,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普通民众中的一个。生性懦弱,然而,有一次竟然做了一件硬气的事情,那就是,村长要买他的一副象棋,他不卖。不但不卖,还说气话,就是扔到河里,也不卖给村长。结果,他赌气竟然真的将一副象棋扔到了河里。从此与村长结怨。村长想要强买他的象棋这事儿,怨村长。因为他将象棋扔到了河里,后来又遭村长报复。一个弱者从此被改变。村长的恶激发了一个弱者的恶。于是,他开始不停地报复村长。不只报复村长,还和村子里所有人作对。他打架打不过别人,却从不认输,天天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别人,比如,他打不过邻居王魁,却对王魁说:“铲吧,你今天必须铲死我,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杂种,你们家就要倒霉了。你力大无穷,我打不过你,但是,杂种,你女儿今年三岁,她打不过我;你儿子今年两岁,更打不过我;你老婆肚子里怀着孩子,也打不过我。你除非天天守在门口,要不,你就等着给你老婆孩子收尸吧!”

这样的人,该如何对付?在乡村世界,一个弱者的恶表现在,不但让自己陷入在一团生活的烦恼里,一定还会绑架其他人。武功面对强者的时候,不但会威胁对方的老婆孩子,还会在私下里造谣,说王魁的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他亲眼看见村支书到他家里去过。这样的话,在乡村世界里通行无阻,本来根本没有的事情,却因为一个毫无信用的人造谣,却也有人会选择相信。所以说,莫言的《斗士》所呈现的,不只是人性的恶被激发出来以后的可怕,还呈现了乡村道德的彻底败落。

如果《斗士》是全方位来呈现人性之恶,那么,《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则是从一个事件的两个角度来阐释什么叫做井中之蛙,什么是愚蠢而自信。

诗人金希普是一个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人物,就是那种,假如自己本来只和一个女人通过一次电话,便会说成和那个女人吃过十次饭,甚至还在讨论结婚的事宜了。是的,就是这样的人,在整个中国社会里,有着非常有趣的标本意义。说他们是骗子,他们只是吹吹牛而已,但是,他们吹牛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后骗你。

如果从生存的角度来说,他们虚构自己的经历,夸张自己的人脉关系,等同于一种事实欺诈。所以,在诗人金希普用几乎是笑话的描述中,一些底层的老百姓,还是选择相信了他。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有合影。莫言几乎将骗子的生存法则连根拔起,那些不知在哪个打字复印店制作出来的合影,让莫言的乡村邻人们深信不疑。如果莫言告诉那些邻居,这个叫金希普的诗人说的话不可信,这些平日里淳朴的乡邻们,第一反应是,你是嫉妒他吧。

正如微博上所流行的一些段子一样,想告诉一些人真相,比骗他们还难。

而和《诗人金希普》相对应的短篇小说《表弟宁赛叶》简直有趣,几乎是一个永远自我证明是优秀的人的代表。莫言在小说的开头,便借着表弟的口气向他自己发出了一个灵魂之问:“三哥,你说良心话,我的才华,在你之下吗?”

不仅如此,表弟还连环发问,觉得莫言之所以会出名,就是运气好,表弟对莫言说:“这个年代,容不下黄钟大吕,只能让城狐社鼠得意横行。三哥,你放下你的臭架子,拍着胸脯想一想,你说,当年我让你看的我的小说《黑白驴》是不是一篇杰作?”

在表弟宁赛叶和诗人金希普合办的一张小报上,他们给《黑白驴》做的广告是这样的:“本报即将连载著名作家莫言的表弟宁赛叶的小说《黑白驴》!这是一部超越了《黄玉米》一千多米的旷世杰作!”

《黄玉米》在这部小说集中出现过多次,是莫言用来指代他的那篇叫《红高粱》的小说。

莫言用两部短篇小说,来展示底层民众的精神的困窘。莫言用两个荒诞的文学爱好者来阐释人性的多维。同时也在向大家介绍,他所生活的地域的人性的丰富。而他就是从这样的文化背景里成长起来的。如今,他有现在的认知和判断,说到底,是因为他背叛了这些,他从乡村的平均认知里突围了出来,成为逃离乡村以后,又能重新梳理乡村生活的人。

莫言也并非彻底否定或者推翻,他的乡村生活的逻辑。尽管他从那里得到了无数的写作资源,尽管他在所有的作品里都试图想要借助读者的力量,来共同改变乡村社会里某些反人性的东西,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莫言又觉得那么无力。在《等待摩西》这一篇小说的结尾的时候,莫言有这样一句感慨:“我看到院子里影壁墙后那一丛翠竹枝繁叶茂,我看到压水井旁那棵石榴树上硕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窝里有燕子飞进飞出,我看到湛蓝的天上有白云飘过……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我转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门。”

作为一个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作家,中国最有名的作家,莫言写完这样的一段话,他放弃了说教,也放弃了嘲讽。自然,莫言和鲁迅先生的态度截然不同,鲁迅先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现在,莫言是哀其愚蠢,怒其“争”,因为,当下乡村的“争”,与鲁迅先生的时代的“争”不同。当下的“争”,差不多意味着祸害别人。

莫言自己成功从家乡的这种意识和认知里突围了出来,他很庆幸。然而,他又妥协了。因为这样暧昧不清的一些乡土生存的方式,养育了他,甚至也给他提供了创作上无限的矛盾空间。他不能只是用来批判,他甚至也应该感谢一下自己的乡土。

所以,莫言突围之后,无数次地回到自己的乡村里,被自己的同学们利用,同时,也记录下来这些细节。可能这就是文学的用途。而从一个更为广阔的意义空间上来说,莫言在《等待摩西》的小说结尾中的这一段话,这种妥协的态度,事实上,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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