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向以鲜长诗《我的孔子》,感觉很独特。作品在选材、内容、结构和表达方式上,都表现出了个性。这种个性,大致可以概括为:文化的肉身,哲学的灵魂,史的因由,事的展开,诗性的情怀,敏捷的语言。思接千载而与时不“隔”,这是一部耐读的好作品。
“海内首部绣像本长诗”《我的孔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04月
所谓文化的肉身,是指这部长诗,首先是一个文化的选材,依据于儒学先圣,依据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如果没有熟读经史,没有研究儒学的功底,就不可能做这样的选择。这个题目很重,也很冒险。但作者是儒学研究的专家,所以他的选择,有一点“舍我其谁”的意味。
所谓哲学的灵魂,是指在写作中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作者返回远古,与先圣交流。抒情与叙事中,传递给读者许多哲理的思考。圣人如朗月,诗人在其照耀下,灵魂升华,知性得以放大。在作者笔下,诗性与神性同在。诚如他所言,“飞翔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哲学”(《山鸡》),从而增强了作品的厚度与深度,闪现着思想的光芒。
所谓史的因由,是指以孔子的出生、生平、活动、思想、语言为创作素材,确乎“言出有据”。但诗不是考证,不是叙史,不是人物传记,不是孔子的研究论文。所以,作品中的诗篇,总是取一点因由,生发开去,但又不是凭空捏造、不着边际。在打开诗的想象空间的同时,总能寻到史实的影子。在结构上,以若干篇章组合而成,每篇皆有注释。但诗的品读,往往重在感受与体会。所以,不读注释也是无碍于欣赏的。
所谓事的展开,是指其中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关于孔子的具体事件。例如孔子整理诗经、会见南子、教育儿子等。在对这些事件的处理中,诗人匠心独运、张弛有度,创造出了诗的意境,引人入胜。
所谓诗性的情怀,是指以诗的方式感知先圣。作者的思想与情感,才是真正的主体。例如《头上峰壑》:“从春秋/打开光芒中的词语/那儿藏着清风/吐纳朝气。”之所以要在“旷古的深交里,与先人同裳”,这便是作者的理由。他说:“子若不登泰山,泰山必来眼底。”这真是天降斯人,谓之圣,一种命定的选择。再如《寡语者》,从“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引申开来,写隐忍与沉默之不易。“大美,从来就无言,唇齿间的吝啬鬼,如同河蚌含珠,每吐一颗就会死一次”,生动形象而又充满哲思。
类似的篇目和诗句还有很多。例如《砍诗》,作者从“坎坎伐檀”的具象入手,以孔子整理《诗经》为内容,形象地写出了“砍”之过程与体会,表达了对于诗歌万象的感觉,意味深长。“当圣人手中的斧柄/最后也烂掉在大地上/我却固执地幻想着/书写着吟诵着/另一幅壮丽的/大自然风景”,这是不是推陈出新的用意?在《圣人也浮云》中,作者抒情达意的关键,是对“不义而富且贵”的轻视。诗中,圣人的身体语言,妙趣横生。屈臂以为枕,享受短暂幸福。把发黄的蔬菜,很有兴味地嚼下。“是浮云,遮不住望眼。还是贫穷,摧生了思想的黄金”“圣人未及细想,天空响起雷霆”,这样的暗示,给人神圣、隐秘之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由此可见,作者想象丰富、思路开阔、笔力潇洒,颇为锐气。在《我的孔子》中,诗歌语言以自如、敏捷为主要特点。除此,诗人向以鲜的其他很多作品,语言都给人一种“酷”的感觉。请看《熬鹰》:
高不可及的神啊
让我陪着你,一直熬下去
熬尽人间的痛苦
熬吧,敌人熬成情人
血红眼睛就要熬瞎了
饥饿,熬出猎杀的内劲
黑夜就要熬低苍穹意志
黎明,熬亮一架骨头一根绳
还得熬,尖喙熬成铁器
爪子熬成绝尘的吴钩
十六根尾翎熬成穿云箭
野性熬得比海深
谁都明白,这就是熬命
熬过来的才是硬罗汉
熬吧:鹰熬成猎人
熬吧:猎人熬成雄鹰
抓住一个“熬”字,一熬到底。这诗写得苍劲有力,表现出一种积极进取的生命姿态。在另一首小诗《盘扣》中,作者如是写道:“蚌盘守珍珠,豹子扣紧麋鹿/是隐忍地含着,一点一点松开/还是肆无忌惮地占有、撕裂/矜持又热烈的暗扣。”唐装的盘扣,是别在女性胸襟上的,这首诗的意思很清楚,但“珍珠”“糜鹿”“矜持又热烈”等,又富于暗示意味。语言的独到,让人赞叹和回味。“着火的身体”与“倔犟的灵魂”最后怎么样了呢?“盘扣”写的当然是人,是人的内心活动与冲突。这难道还不够“酷”吗?
“酷”,不以细滑、绵软取胜,而是很硬朗、很刺激,充满感染力。读起来,刺激你的神经、你的情绪、你的感官、你的想象,调动你的审美潜能。“酷”而不俗,不哗众取宠。不仅不俗,而且很雅。在尖锐的表达中,透露出书卷气、灵气与美感,难能可贵。
向以鲜是一位学者型诗人。深厚的文化底蕴,支撑着他的创作。古人讲“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反过来讲,作家也不是培训出来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没有“小说法程”之类。先天的才具,是成功的重要因素。换言之,“六经注我”是学习,“我注六经”是运用。从向以鲜的创作当中,我们能够得到很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