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黄日》 [尼日利亚]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 著 石平萍 译 九久读书 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2013年,电影《半轮黄日》在多伦多电影节上映,海报上饱满得似乎将要溢出的橙红色至今仍让我感到惊艳。“半轮黄日”既是故事中尼日利亚内战期间比亚法拉共和国的国旗图案,也是这种橙红色出现在天空中的魔术时刻。电影改编自尼日利亚女作家阿迪契获得2007年橘子奖的同名长篇小说,而这半轮黄日的颜色,也被沿用到了原著小说的中文版封面上,与背景淡雅的米橙色相得益彰,包裹住这一段不甘沉默的历史。
小说讲述了20世纪60年代尼日利亚内战期间,一对双胞胎姐妹及其各自的伴侣所经历的种种变故。从战前宁静优渥的生活,到伊博族人与豪萨人等民族间的政治斗争导致的大屠杀,再到比亚法拉宣布独立后遭到经济封锁的艰难困苦,时移世易间,人们对彼此的爱与忠诚一次次遭到考验,又一次次再度踏上希望的征程。
作者阿迪契出生于书香之家,从小在大学城恩苏卡长大,而恩苏卡正是小说前半段故事的主要舞台,“现代非洲小说之父”钦努阿·阿契贝亦曾居住于此。媒体盛赞阿迪契的才华,甚至有评论将她称作阿契贝“在21世纪的传人”。19岁时,阿迪契赴美留学,留学期间的一些经历亦反映于她后来创作的短篇小说集《绕颈之物》中。伊博族的血脉和她的个人经历在她的作品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一方面体现出强烈的比亚法拉情结,一方面又体现出女性知识分子的身份焦虑。
阿迪契擅长描写女性,而她笔下的女性往往优雅稳重又刚烈坚强,“就像泉水喷涌而出时正对着的那块石头,被经年累月翻腾的波浪打磨得光滑圆润”。她们通常都是女性黑人知识分子,有独立的思想和经济能力,却仍然困于感情的枷锁中,无法真正地做到理性。阿迪契在诸多作品中都探讨着女性如何从身份认同的焦虑中抽身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问题,正是这种迷人的矛盾在她的短篇小说《上个星期一》里成为淹没理性的利器。而《半轮黄日》中的女主人公奥兰娜,正是背负着性别、肤色、种族、国家、地位等方面的多重矛盾的一个极典型的人物。
在宏大的历史主题背景下,阿迪契没有将视角限定于她所擅长的角色奥兰娜,而是将各个阶层的代表人物都引入了叙述。在表面风平浪静的社交活动间隙,《半轮黄日》的几名主人公各自深陷于内心矛盾的深渊中,对当下甚至未来的生活缺失了信心。一方面,美丽的奥兰娜不愿为家族利益牺牲自己,献身于与革命者奥登尼博的爱情;一方面,英国记者理查德为奥兰娜的姐妹凯内内那谜一般的气场所虏获,又深知他这份痴情只会被其他英国人视作一个玩笑;十三岁的乌古来自穷乡僻壤,既难以把握男仆对主人应有的态度和距离,也无法遏制自己对知识的渴求……在这个多层次、结构复杂的小圈子里,人们寻求着互相理解的方法,却只得到了持续的互相伤害。生活的常态期待着某种爆发将其打破,于是,战争开始了。
苦难并不是使情感走出困境的唯一方法,却无疑是最有效的。阿迪契讲述着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民不聊生的内战,并将这些非日常的片段真正地嵌入到日常中去。在逃亡者的火车上,被残忍杀害的女孩尸体成为联结怀恋与未来的回忆,黑暗中唯记忆不灭;而在挣扎不息的难民营里,恶性营养不良的孩子们如一个个摇摇晃晃的气球,四肢细瘦,几乎撑不住身体中膨胀的希望与绝望。这些几近魔幻,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既反映出战争的残酷,亦反映出人情冷暖的另一面:正是困境中的相互扶持,使人们最终怀抱着和解与希望,走向未来。
乌古后来写了一本书,在书里,他模仿另一位诗人奥凯奥马写了一首诗。我很喜欢诗里的这一段:
“想象一下吧,双臂细如牙签的孩子,
肚大如箩,皮肤撑开,很薄。
这叫恶性营养不良——一个很难的单词,
一个不算难看之至的单词,一种罪孽……
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是否感到短暂的同情,
尔后转过身。抱住了恋人或妻子?”
一种罪孽。乌古在诗中所表达的或许正是阿迪契写下这本书的原因——希望人们正视这段处于官方的“集体失忆症”中的历史,无论它是否与自己的生活相关。在书中,理查德曾在尼日利亚内战时期收到来自比亚法拉军方的报道邀请,他起初想以对方看上的是他的白人身份而不是他的文笔为由拒绝,但却被对方的一番话所打动了。在这个人人都想活出一个自己的时代,谁都不想被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些身份所束缚,也不想要别人只看到自己外在的皮囊。但有时候,世界的真相比个人的自我更重要。有时候我们需要让所有人知道恶性营养不良的橙子是什么颜色。那个军官是这样说的:
“世界必须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必须了解真相,因为我们正在死去,他们不能就这样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