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炜:我所有的作品 这一部最贴近历史和真实

  • 发布日期:2016-07-19 作者:康少琼新闻来源:山西晚报

自《你在高原》于2011年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暌违五年,张炜的最新长篇小说《独药师》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这部小说讲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正经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基督教登陆东部半岛,教会学校及西医院初步兴起,半岛地区首富和养生世家的季府面临空前挑战。季府主人、“独药师”第六代传人季昨非陷入到长生、革命、爱欲的纠缠之中,苦闷又彷徨。

实际上,《独药师》的故事有真实的历史依据,是张炜根据自己三十多年以来在胶东半岛生活以及接触的珍贵史料而创作。在小说中,张炜展现了自己驾驭史料的能力,一场虚构的真实将读者带入到历史的诡谲风波里——

A他最关心的是身体,却要随时准备献给革命

记者:很早之前就听说你在写这本书了,写了很多年。

张炜:这本书开始动议很早,那可不是十年、八年的时间,接近二十年了。

记者:怎么这么久呢?

张炜:我以前说过《你在高原》的劳动量很大,总觉得没有时间写。但我宁可写一部450万字的《你在高原》,也不愿意写只有30万字的《独药师》,因为特别难写。我们把传统的文学翻一下,有哪本书写养生,很少。武侠小说可以写养生,网络小说也可以写养生,但是纯文学不好写。纯文学写作需要语言的条件、思想的条件、精神状态的条件,以及整个格调的把握,非常困难。不是不想写,因为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记者:那多年前为什么起了这个念头呢?

张炜:大概在30多年前,我开始在胶东半岛接触了《独药师》当中的一些资料。一个是辛亥革命,只有研究辛亥革命史的少数人,才知道关于辛亥革命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徐镜心。大家知道“南黄北徐”,“黄”就是黄兴,徐谈得很少,《独药师》中徐竟的人物原型其实就是徐镜心。另外,基督教在北方登陆最早的地点,就是烟台地区的蓬莱和龙口,龙口有很大的教会、教堂、还有新学、西医院,这所医院就叫怀麟医院,整整早我们北京的协和医院20年。我写作的时候,非常愿意把一些原型人物谐音化、或保留几个原字,这样使想象有了根底。徐竟如此,麒麟医院也如此,在书里面就不叫怀麟了。这里面所有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有原型。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主张改良和教化的王保鹤,原型叫王叔鹤,他也是同盟会的一个老人,这个人最后被清政府给凌迟了,死得很惨。最后叫艾琳的那个人,原来叫艾达,也是真实的人,后来到协和医院来工作了,对我们国家贡献很大,伊普特院长同样也实有其人。虚构需要根底,这都是史实给我的启发。

记者:也就是说,《独药师》是一部很贴近史实的作品吗?

张炜:回顾一下在我所有的虚构作品里,可能这一部最贴近历史的原貌和真实。我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老家烟台龙口这个地方,对中国的新文化、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是很大的。山东大学,是中国重要的一所北方大学,它的起源跟我书里说的那个教会有关系,当年的留学生都是从那里到青岛,再中转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出去留学,它也是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摇篮之一。同盟会的北方支部就是在烟台,主要活动地就在龙口。它下辖北京、天津、东北三省、新疆等广大的北方地区。我当年看资料的时候,徐镜心让我敬佩而又不解,活了40岁就被杀害了,他的全部热情就在革命,想的事情全是革命,随时可以献身,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嗜好,全心全意投入革命,生死置之度外。就是这样的一心革命的一个徐镜心,竟然还写了一本养生的书,名字叫《长生指要》,他多么关心他的身体,但是他最关心的身体,却要随时准备献给革命。

记者:谜一样的人。

张炜:徐氏最着迷的就是起义,在北方、东北,整个辽阔的地区,不知道策划了大大小小的多少起义,这样的一个人物很是打动我感动我。说到徐镜心感兴趣的养生,养生在中国、特别是在胶东半岛地区,那是一个大本营。大概秦始皇那个时候没有杀掉的那一拨大养生家还留在原地,那些秘笈还留在胶东半岛。

据我了解,清末的时候,大概在胶东半岛,每一个城市和村庄里面都有专注修炼长生的人。历史的文脉留存在今天,有的时候是以变形的方式呈现的。现在胶东半岛地区不炼丹了,但是还有这种文化存在。鲁文化把齐文化覆盖了、淹没了,但长生文化常常是口口相传的,是一个隐脉,割断它很难很难。这种东西表达出来就非常非常困难了。要么写不出来,要么写一个皮毛,要写清楚、写准确,写得一般人可以用感性和理性去把握,那就更难了。所以这部书放在现在才写出来,是有原因的。

B爱情和养生,都可以从关心生命这一点入手

记者:我读完后有一个疑问,就是后面附了一个“管家手记”,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个管家在其中代表什么?我认为应该是起到一个很重要作用的角色,但是在文中是没有体现的。

张炜:实际上管家父子就是同盟会里面的坚定分子,他在默默看着季家跟革命党最高领导人的接触,所以“管家手记”才可以细致地记下革命历史,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记者:这个问题又引出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关于小说的创作方面,在楔子部分,是用一个现代人的客观视角去引出主体故事,而主体故事又是用主人公自己的主观视角去叙述的,然后后面的管家手记又回到当事人的视角,为什么有这样的一个创作手法?第二个问题,借主人公之口,说了这么一个观点:我们遇上了数一数二的乱世,我们能做的就是养生。这个乱世是不是不仅指身体上的乱世,也可能指精神上的乱世?

张炜:后面的主干部分、主人公的自传、自述,不完全是原来的语言。稍微地整理和改写我们才能读,但是这种整理是有限度的,完全采用清末汉语既没法读,也没法写。“管家手记”是管家的原件,基本上是清末的汉语。我分成这么几个部分写,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可能舒服一点。

第二个问题,乱世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养生。总结一下中国的历史,魏晋最乱,那个时候养生术最发达,这是一个规律。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养生术也是很厉害的。只要是社会到了非常混乱的时候,都更讲究养生。起码在中国,我们已知的历史当中,越是混乱,养生风气就越盛大。对生命来说,其他的一切都显得虚了,最现实的就是把身体养护好。生命有时候是很脆弱的,自己也很难把握。但主人公遇到一个至爱的人,他说在乱世除了养生,再就是好好去爱,当然他的这个爱是要求很高的,这不是一般的爱,那是很要命的爱。欲和爱有的时候很难分,这个主人公,是特别能爱的一个人,也很能区分二者的区别。

记者:说到养生这个话题,时至今日,中学和西学依然有数不清的嘴仗打,在书中好像也有中学和西学的冲突体现。

张炜:在当时,李鸿章讲中国已到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西方两种文化的较量、对抗非常剧烈,到最后可能会有融合,但是完全的融合也是不可能的,矛盾会始终存在。书里面写到了很多对抗、西方对东方的强烈吸引,也写到了二者的融合。有的读者讲,说这个主人公放下身段,追求一个洋医助,是不是东方文化对于西方文化的顶礼膜拜的这样一个象征?没有象征,设身处地来讲,如果一个男子遇到那么漂亮、新鲜、足够让他好奇的一位女士,我觉得他的追求并不让人惊讶。另一个方面他们的文化背景不一样,她不像中国女性那样依附,受了西方教育,以自我为中心,拥有独立性,和东方文化有隔膜和疏离感,所以追求的过程必然曲折,这才是真实的。

养生术太深奥了,太深奥的东西,就很难到群众当中去,很难落到实处。但是无论如何,它是中国文化精髓的一部分。人特别需要爱护身体,越是在历史的转折期,受到的磨损越大,养生也就变得越来越急迫。思考社会问题、革命问题、爱情问题,这些问题碰到一块,必然需要很深入的思考和介入,所以就产生了更曲折的爱情、更激烈的革命。从关心个人生命的这个点上入手,一切都更为深入了。

C作家该把神秘的东西写实

记者:这本书还有一个特点,或者说很让人着迷的地方。你开头说了在档案馆查档案,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会不自觉地联想这个故事的真实程度,它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和创作。挺想听你讲一讲,在这个小说中,真实和虚构之间的穿插,你是怎么安排的?

张炜:楔子中说“我”在档案馆干了四年零七个月,穿蓝色的长袍衣服,每天吸着一百年前的尘埃,这都是真实的。但是档案里面没有一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原件,没有哪个箱子,涉及到辛亥革命和养生的东西是有的,不过主要是来自于我最近这30多年在胶东半岛的一些生活。我听到这方面的东西极多。关于革命、爱情、教会、医院、办新学,这些大的框架是真的,个别的细节需要虚构。实际上往实里写,写得越实越有虚构感,越有象征意义,满脑子都是虚构,有时候可能会走向反面。很多人说这部小说写得非常神秘,其实在我看来一点都不神秘,养生和革命都是胶东的现实。海明威说了一句话,他说一个作家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只是小道。现在好多人不愿意看小说,就是作家过分地把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了很多神秘。我认为作家有时倒应该把神秘的东西,尽可能地写得要写实一点,具体一点,好理解一点。无论从经验出发、还是现实的把握,都要尽可能写实。这样弥散出来的神秘力量,有的时候反而会更强。我个人还是希望往实里写。

记者:在《独药师》这部作品之后,你还准备写哪些主题?

张炜:我个人给自己定的规矩,就是一部长篇小说在心里至少要埋藏15年,就像酿酒一样,年头短了不醇厚。我心里还有新作品的种子,等待它们萌发。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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