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狂:“疯子”创造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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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偏执狂:“疯子”创造历史》一书中,心理分析家鲁格·肇嘉将荣格分析心理学的原型理论作为剖析偏执狂的方法与应用。作者从神话入手,通过古典时代(埃阿斯)与两次世界大战(希特勒和斯大林)中的偏执狂意象,去探索种族灭绝过程及种族灭绝心理的现实意义。作者还进一步指出,轻度的偏执与妄想,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之物。书中没有把偏执与妄想视为一种疾病,而是视为一种普遍存在于人群之中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心理特性或许也能够出现在任何日子里、任何人身上。它是我们内心的小“希特勒”。
前言:埃阿斯的疯狂
借助神灵,无名小卒也能凯旋;
既无神灵,我自信也能获得荣耀。
——索福克勒斯,《埃阿斯》
(Sophocles,Ajax,767-769)
在戏剧开始之际,那无可挽回之事已经发生。
埃阿斯知道,结局即将到来,并相信自己会胜利。凭借无可匹敌的力量及勇气,他的战盾(arm)已经完成了勇士的职责。他已经彻底击败敌人。为何敌人的毁灭不可以是他的胜利?他的战盾随其心思,随其心思而来的是怀疑。从那时起,他放弃了事实及理性。埃阿斯仅感兴趣于一个事物:被承认是最强者。既然他仅感兴趣于一个事物,既然他的人生仅仅与此关联,他的人生就是孤单。他的思想总是孤独。[1]但是,人际与兴趣的缺失有悖心灵的本性,心灵便会有满足空虚的反应。现实中被拒绝的存在,渐渐在心中重新出现。拒绝成为现实,则化作噩梦与强迫,成为猜疑。人所想要拒绝之物,则依此姿态成功返回。埃阿斯的心智生命是一个随时会爆发的郁积怀疑。
但是,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仅仅是心智表象的东西,曾经一度是神灵之幽灵(apparition)。那些神灵不喜欢这个强壮但顽固、公正但莽撞的人。他的正义感太过于简单。当神灵想要毁灭一个人的时候,便开始使他失去分寸感。埃阿斯似乎不需要神灵们,他拒绝他们的帮助。
这样一个人物——在大地上孤立,甚至在天国也孤单——会遇到严重风险。人类理性必须屈服于高级别力量。“全能”并不是一种人类特质。绝对不受人及神灵的约束、没有限度或锚定(anchor),则心理会迷失自身。
在“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悲剧”开始时,神灵们就已经使得埃阿斯的心意飞离,不再受锚定,如同那强健、高傲、孤立的鸟(鹰),按照品达(Pindar)的说法,其名字是由宙斯给予他的。[2]
而品达爱埃阿斯,他是多么爱埃阿斯啊!我们能够理解它,因为在我们看来,古典世界的感情,既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荷马、品达、索福克勒斯是那个英雄世界的创造者,但他们自身也是那个世界中的英雄级人物。奥德修斯(Odysseus)与埃阿斯相互叠加,但荷马、品达、索福克勒斯也相互叠加。如果没有我们对于这些作者的想象就无法想象这些人物形象。品达与荷马决斗,就正如埃阿斯与赫克托耳(Hector)击剑。品达的脉络,是不停地攻击荷马,指责他赞誉奥德修斯及贬低埃阿斯。[3]
埃阿斯是一个可靠、直率、简单的人物。他本来并不符合史诗的丰富描绘。在荷马与奥德修斯之间——在作者与该人物之间——的相互情绪流动中,后者呈现了复杂性、多变性、适应性。奥德修斯甚至脱离奥德赛去描述自身:“在需要狡猾者之处,我就是如此之人。”[4]那就是该传说的说法。奥德修斯是一个长诗中的核心人物,诗中不断地交替出现歌谣及主题。他无法仅如埃阿斯般地阳刚好战:他不得不同时具有一个女性面向。奥德修斯享有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的喜爱,他充分拥有一个天赋,首先就在于他的想法多异——而不为单一所窘迫。奥德修斯是复杂的,并且相当执拗,如同神灵们自身。奥德修斯尊重并且畏惧神灵,因为他理解他们。
因此,诞生了奥德赛。
原本不可能写出一部关于埃阿斯的史诗。正如不可能仅用一首曲调写出一首交响曲。埃阿斯只能够是一阙悲剧主题,而非一部史诗主题,但是时、空、力的独一无二的结合[5]造就了这个如同英雄本人一样简洁而紧凑的可信故事。因此,这位很可能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把自己的全部悲剧中的很可能的第一个,奉献给了埃阿斯(约公元前445年)。
索福克勒斯在自己的第一个戏剧中,描绘了悲剧意念的伟大及不可能性。
因为悲剧意念与偏执狂意念是不相容的。它们是相对立的。悲剧不仅旨在娱乐,而且旨在教化,向人们宣教人生的矛盾性:人想要善,却助长了恶;人类仰赖于虚无,因为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埃阿斯的不对劲,不是因为他犯下任何具体错误,而是因为在向偏执与妄想屈服时,他受到一个孤立观念的支配,而不去注意人性的复杂性。自从那固定的观念被揭示给他,他就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人生中的最重要之事。
相比之下,当埃阿斯首次不是履行一个职责而是做出一个选择,他就成为他自己——具有某种真实的性格,表达了某种人格特质。那瞬间是不可避免地短暂,因为他所做出的选择,是去死亡。
为了创造这个悲剧人物,索福克勒斯用夸大的方式极力刻画了埃阿斯的力量及傲慢。[6]品达应当会谴责索福克勒斯而非谴责荷马:对于荷马来说,埃阿斯从不曾对神灵们傲慢。
在希腊人围攻特洛伊的战场上,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开始登场。在那场景上,我们最初看到的人物,不是埃阿斯本人,而是雅典娜与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告诉女神:军队的牲畜被杀死了,牛及绵羊都漂浮在一个血湖中,据说它们是被埃阿斯杀死的。
雅典娜平静地控制住形势。
阿喀琉斯(Achilles)死后,必须做出决定:要把他的武器给予哪个希腊人。备选者随即被缩小至埃阿斯与奥德修斯。评审团偏向于奥德修斯,因为奥德修斯的忠诚同盟者阿伽门农(Agamemnon)及墨涅拉俄斯(Menelaus)在其中占优势。所以,雅典娜决定:赢者应当是最有能力者,而非最强壮者。[7]埃阿斯的孤单再次不利于他。但是孤单会助长怀疑,而怀疑会增加敌人的数量及重要性。不信任会进一步助长不信任。为了在孤单中存活,人不得不依赖于战斗力量,而阿喀琉斯的武器是其最高象征。逐渐地,埃阿斯的内心得出结论:没有其他选择。阿喀琉斯的武器不再是一个奖励、一个可能性,而是一个必要之物。武器是一切事物。而且,只有武器能够赢得武器。
埃阿斯在夜晚离开了自己的帐篷。他携带自己的剑,去杀死那三人:奥德修斯、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他必须立即去做,因为这时,他心中的偏执已经被说服:许多人都是他的敌人。更甚者,它还有一个非人的敌人:时间。当偏执建构出自己的核心观念,就要立即行动。正如它无法忍受思想的虚空,它也无法忍受时间的虚空。它不容许耽搁。
然而,为何他的三个敌人活着,那些动物却被屠杀而死?那是因为,雅典娜已向埃阿斯的心中投入虚假表象。她的说法是:她用谵妄与死亡之网迷乱了他。[8]
埃阿斯的心智景观,一旦被剥夺了其所习惯的孤立,就需要人性表象。女神雅典娜提供了一些。但她所提供的表象是虚构的。埃阿斯杀死了那些动物,而非他的敌人。他的陷阱,就是过于依赖孤寂及怀疑所产生的自我欺骗。
雅典娜微笑着对奥德修斯说:“嘲笑自己的敌人,不就是最甜美的笑声?”[9]偏执使人变得荒谬可笑。但我们也能够反转这一看法:来自他人的笑声再次唤醒沉睡的偏执狂。任何人都会变得焦虑——如果别人笑他,而他不知道他们为何在笑。因为笑声也如同好斗情绪,会感染团体。笑声经常是另一种伪装下的攻击。当“怀疑”看到敌人,最可恨的敌人不是带着刀剑,而是带着笑声。但“怀疑”是否“发现”或“创造”了朋友?几百年之后,但丁(Dante)也表达了一种相似的迫害恐惧:“所以你们之中的犹太人不发笑。”[10]基督徒的过失在引来神圣惩罚之前,先引来了犹太人的嘲笑。
不能够发笑,是偏执的最古老症状。发笑的能力,是针对这种邪恶的最本能防御:对于一直是偏执发作受害者的犹太人来说,它是一种传统的防御手段,这并非无缘无故。莎士比亚说:能够微笑的被剥夺者,会反过来偷取剥夺者的东西。[11]
古希腊剧作家们,借助于把“悲哀的悲剧智慧中所升华出的悲伤”,替换为“在释然的喜剧笑声中所升华出的冲突”,来寻求实现平衡。悲剧与喜剧必须一起上演。狂欢(kómos)(因而“喜剧”)是“受到集体热情感染的人群”(最初是微醺的青年人在夜晚游荡于街道)。喜剧的平衡,包括把破坏性嘲笑转变为一种明智且善意的微笑。
但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笑声无法被微笑所救赎。作为该悲剧观众的我们知道:埃阿斯的心理是可笑的——缺乏“内省、好奇、女性敏感”。埃阿斯的心理实际上是空虚的。既然自然法则要求:空虚要被填充,则在他的心理中就出现一种感觉——有事要发生。一个不为人知的新奇事物,虽然其心理有所顾忌,但也信任之,因为这正是其需要的。当心理等待这一新奇事物,其焦虑逐渐增强。最终,心理简单者将会如此:只要被提供一个敌人,就会自相矛盾地使得他感到更平静;更确切地说,是感到在交战中,使得他感到更平静。因为到此阶段,在他眼中,那二者之间并无差异。重要之事是,不再“不得不生活在不确定性之中”,不再必须做出可怕的尝试理解之努力。偏执逻辑的简化机制将能够流畅地起作用:敌人的在场解释了一切。“存在一个阴谋”之怀疑已经变得确实。
雅典娜把埃阿斯叫出他的帐篷:“埃阿斯,我的朋友,这是我第二次叫你……但是告诉我,你是否让希腊勇士的血湿润了你的剑?”“这是我的自豪,我不会否认它……现在,他们不再能够污蔑埃阿斯……让他们试试,既然他们死了,试试拿走我的战盾。”“莱尔提斯的儿子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我的受欢迎的客人,就在那里,在锁链中。”“你会怎样对待他?”“首先是鞭打。让他后背血淋淋地死去。”然后,埃阿斯返回自己的帐篷。[12]雅典娜本来并不真的想与他说话,只是把他指给奥德修斯看。场景结束于后者与女神的一个短促对话。这个对话不再涉及埃阿斯,而是涉及每个人类的命运。
埃阿斯似乎过着一种公正的生活。然而一瞬间,他的存在被神灵毁灭。我们是阴影,会被一个随意的手势抹去。绝不要因你的所是而自豪!奥德修斯承认:当我为敌人的命运哭泣时,我也是为我自己。[13]
夜晚结束了。光明返回海滩,返回意识海岸。埃阿斯的情人塔美莎(Tecmessa)听说了这场对动物的屠杀,但不知道它们属于何人。埃阿斯的水手们齐声说知道它们属于何人,但不知道何人杀死了它们。塔美莎与水手们交换信息,获得其所需要的情况。从而,悲剧真相完整了。
看到那血腥——鲜血及动物残体——埃阿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塔美莎告诉了他,其作为勇士的荣耀,现在也被粉碎了。那荣耀被嘲笑包围。最强健的手臂向山羊及羔羊举起它的长剑。这样的处境是不堪忍受的。“看看一波致命风暴是如何围绕我飞旋、压倒我的……在这里杀死我,在这些动物中间。”[14]但是,最无法忍受的是他的敌人正在嘲笑他。
只是在这场杀戮之后,他才开始从偏执与妄想中重新清醒:所以这重新清醒并没有令他解脱,而是把他锁入一个永恒的懊悔之狱。
埃阿斯让塔美莎把他的儿子带来。他温柔地向他说话,表达自己的希望:他将拥有父亲的品质,但比父亲运气更好。塔美莎向埃阿斯说话,提醒他家庭的甜蜜、生命中确实的内容、爱的甜蜜。这些东西都受到“关系”的滋养,存在于“关系”中:如果他死去,她及孩子也会只剩下悲哀及羞耻。但这些是人类的话语,由生活在复杂人性之中的人类一员说出。这种话语更是与埃阿斯格格不入。
首先,埃阿斯不是生活在人类中。他独自生活,沉浸在怀疑中,沉迷于一个孤立观念。生活在人类中的一个人,是生活在“联合起人类”的集体责任中的:共同的价值,例如对家庭的尊重。但是生活在怀疑中的人,不是生活在人类中,而是生活在敌人中,其面对敌人的唯一责任,是击败他们。
并且,埃阿斯在自身中否定我们称之为“女子气”的全部心理特质。他无法理解一个女人,也无法从自己的意识中提取战争情绪之外的任何其他情绪。索福克勒斯以清晰的象征,叙事地表达出这个情境。如同在迈锡尼人(Mycenaean)的社会中经常发生的,塔美莎是在战争中被俘获的,后来成为埃阿斯的情人,以及他儿子的母亲。但是,埃阿斯仍然把她当作奴隶来对待。他给她下命令。他在她身上寻求某种安慰,但没有“与她对话”之概念。或许,他会发现这是不体面的。正如他与这女个人的关系是强迫的结果,他与自身人格的更女性部分的关系,仅仅是一个“力量与支配”之事宜。那些部分必须臣服于男性意向——即仅有的被允许显现的自身意向。埃阿斯不感兴趣于“寻求纽带”的女性意向,不感兴趣于美感或情爱,不感兴趣于遭遇或仪式:他不感兴趣于“伯里克利(Pericles)所说的、被希腊人创造出以便从生活中驱逐出悲哀”的东西。[15]
在如此大的痛苦之后,该悲剧似乎被净化了。[16]埃阿斯令我们惊奇,他明智地向自己讲话。他说,我们必须尊重家人的感受,做有利于家人的事。每个事物都是相对的:风暴随后是平静;夜晚随后是白天;夏季随后是秋季。于是,人必须想到:敌人能够变为朋友,朋友也能够变为敌人。
埃阿斯本来最想从希腊人接收到阿喀琉斯的武器作为礼物:来自他自己的人民。然而,他从一个敌人,赫克托耳那里接收到自己最后的礼物。这是有意义且具象征性的:因为埃阿斯的心理,仅仅在他与一个对手的关系中,才向某个事物开放,才接收一个礼物,而在友谊或情爱的关系中则不会如此。在一次高贵的决斗后,埃阿斯把自己的腰带给了赫克托耳,后者则把自己的剑给了前者。[17]埃阿斯说,他将把它埋葬在海滩上的一个隐秘地点。他并且说,接受朋友的礼物是可耻的。但是我们作为其话语的听众,并不那么确信它就是可耻的。
这些话语在观众中激起分裂、矛盾的感受。悲剧反语,正如其使命,是在“敏感的对比阐释”的语言中,表达其自身。
埃阿斯不再谈及死亡与血。或许他是在与命运和解?是否他暗示感受到与自身的和解?是否他放弃了自杀的想法?埃阿斯的话语是暗示、歧义的。悲剧经常使用这种语言,为我们制造出悬疑。但在此有一个更深层的理由。埃阿斯的疯狂,是孤寂且怀疑的疯狂。为了理解它,我们必须如它那样行为:捡起其线索、承认我们是局外者,进入它的“暗指、歧义、间接牵涉”的逻辑中,而非尝试跟随它明言的论证。
人性自身有可能已经缓慢渗入了埃阿斯,这使得他更仁慈地看待自己的家人、自己高贵的敌人赫克托耳,以及他的盟友兼朋友奥德修斯、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因为感受也应当交替,如同季节。仅有一个孤立情绪的人,是不自然的孤独:如果他返回人类社会,他将恢复交替的愤怒与爱意。
但他的话语,也可能是自身已经彻底地听天由命于怀疑及死亡之人的话语:因为,在揭示真相之后,埃阿斯的最大死敌就一直是埃阿斯自己。在他简单、直率的世界中,必须有一个要被消灭的对手。并且,在揭示出他巨大的、可笑的过失之后,羞耻及荣耀要求过失者被消灭。埃阿斯说:“人必须或者荣耀地活着,或者荣耀地死去;那是勇敢者的责任。”[18]我们要做的,是确定:这个人是否是一个人——因为使他活着或死去的那些法则仅仅牵涉他,而非牵涉一个团体、一个情绪纽带。
这个悲剧很快使我们清楚:那剑必须被埋入海滩中,以便某个事物(不是一个人,而是海岸,即大地、人在死去时所返回的自然)会牢牢地握住剑柄——当埃阿斯跑向它而刺穿自己之时。剑的剑柄必须被埋葬,以便后来埋葬剑的主人。到这时,我们知道,先前对那些全部交替之物的颂词,都是颂扬有限性,但也是颂扬死亡。埃阿斯已经独自伴随自己的死亡,并且看到身边只有短命之物。
当英雄沿着海滩走开,一位信使到达。他提醒我们:事物的短暂性也可能是一件好事。先知卡尔卡斯(Calchas)曾说:雅典娜像其他神灵的情绪一样易变,她的盛怒将仅仅纠缠埃阿斯一天。如果他在今天苟且活着,到明天他就将自由。
今天,女神仍然愤怒,因为埃阿斯冒犯了神灵们。当他离家时,父亲曾催促他:“我的儿子,要渴望凭借长矛获胜,但是要始终凭借神灵的帮助去获胜。”而当时他的回答是:“父亲,凭借神灵们的帮助,微不足道的人也能够赢得胜利;我自信于即使没有神灵,我也能够赢得荣耀。”而在一场战斗中,他对前来鼓励他的雅典娜说:“女神,去帮助其他希腊人吧!我就在那里,敌人不会过去。”[19]这些是人性手段之外的意念,一位神灵无法接受它们。[20]
结局到来得非常迅速。傍晚之前,埃阿斯把剑和自己的命运埋入海岸。他向海滩及身边的自然告别:他没有向自己的同伴们说再见。他请求神灵们让他的兄弟透克洛斯(Teucer)找到他的身体,并让阿伽门农及墨涅拉俄斯受到惩罚。然后他杀死自己。怀疑、孤独、唯一的目标是追求在战争中卓越,这些使埃阿斯的心理千篇一律:甚至在告别人生时,他仍然希望别人死去。
赫克托耳曾尝试让生命对抗死亡。在严酷的史诗世界中,赫克托耳是最有人性的。他是强大的,凭借其利剑而非常强大,但他握剑时,他有感受。在《伊利亚特》(Iliad)的勇士中,唯有他的战斗不是为荣耀,而是为保护特洛伊城——其女人及孩子——免于希腊人可能带来的杀戮。赫克托耳没有幸存,但他的感受继续存在,因为他击败了孤,以及与之相伴的怀疑。因此,赫克托耳的剑是一个巨大象征。但是,埃阿斯把它的剑柄插入大地,把它的剑身插入自己的胸脯:他倒转使用那把剑。在每个时代的偏执者中,象征性过程的逆转,都是一个悲剧性重现:在装备有怀疑的心理中,象征的创造力变为破坏性、“生命赋予”过程变为一个死亡过程。历史比精神病学提供了与此有关的更多证据。
埃阿斯重新获得其荣耀,但自杀了:他藐视别人的注意,而在过去,当他极度想被赞美时,那或许是他无意识所寻求的。在《伊利亚特》中所描述的决斗中,埃阿斯与赫克托耳被二人的死亡命运联系在一起。赫克托耳被归入特洛伊人,这些人注定要被击败及杀戮;而埃阿斯,则由于他拒绝认同注定要成为胜利者的希腊人。
他们所交换的礼物,变为死亡的附属物。赫克托耳的剑,曾用来保卫特洛伊城的孩子的生命,现在为埃阿斯带来死亡。而阿喀琉斯从被击败的赫克托耳的身上夺去了埃阿斯的腰带。他用它把那特洛伊英雄捆绑到自己的战车上,使英雄成为一个凯旋动物,然后拖着他疾驰,如此折磨他至死。[21]
剧终之前,还有几个场景。埃阿斯的同父异母兄弟透克洛斯出现,来安排神圣的葬礼。塔美莎伏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绝望地大哭。对这个无力去爱的人,我们也感到怜悯,几乎感到爱。如果他不去公然反抗神灵,而去尝试拥抱人们,又会如何?但或许无人曾拥抱他,即使是象征性地拥抱。透克洛斯惧怕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埃阿斯的父亲忒拉蒙(Telamon):“他甚至在快乐时仍不能够笑。”[22]于是,我们开始感觉到:这个巨人是在何种冷酷的家庭中长大的,何种情绪之冰霜滋养了他的怀疑,使得他成为一个情绪侏儒。
阿伽门农回忆起:造就出一个男人的,是心理力量,不是身体力量。[23]他试图阻止圣葬自己的兄弟墨涅拉俄斯——墨涅拉俄斯曾想杀死他们。让狗和鸟禽撕碎他!
这时,只有奥德修斯,即埃阿斯最强硬的对手,出面干涉。奥德修斯知道:死亡在等待他们每一个人。在它面前,葬礼是最后的脆弱救赎。他意外仁慈地恳求不要拒绝给他这些仪式,并说服那两个希腊人不冒犯死者、不冒犯死亡本身。
[1]Sophocles, Ajax, 614.
[2]Pindar, Isthmian Odes, VI,49-64.
[3]Pindar, Nemean Odes, VII,20-30; VIII 24 ff.; Isthmian Odes,IV, 35 ff.; VI, 49 ff.
[4]Sophocles, Philoctetes,1049.
[5]Aristotle, Poetics, 7, 18.
[6]Pohlenz 1947, chapter 12.
[7]Kerényi 1958, p. 335.
[8]在我们现代人看来,雅典娜是一个心理运作的古代象征。心理的第一规则是:心理的虚无空间不可以保持虚无。如同物理自然一样,心理自然也避免真空。未被占用的空间变为海绵,从无意识吸取表象。甚至当我们沉睡之时的平静心理,也充满表象。我们称它们为梦。当然,这些心智需要始终为人所知。但今天,我们选择去忽视它们。今天,我们不尝试去理解心智活动,而是尝试去有成效地组织它们。我们越来越排除想象及沉思——在这些活动中,令自己被“空虚”心理填充——因为惧怕遭遇我们内部世界的困难表象。我们凭借使用客体——电视、视频游戏、杂志,它们从外部供应无穷无尽预先制造的刻板形象——来防止形成心智空虚。从而,它们隔开内部形象以及与它们相关联的强烈情绪。我们不想去生活。我们想去观看、去倾听那些模仿生活的事物。我们避免亲身去生活。
[9]Sophocles, Ajax, 79.
[10]Dante, Paradiso, 5, 81.
[11]Shakespeare, Othello, I,3, 207-208:“微笑的被抢夺者/偷取窃贼的东西;/他付出无益的悲伤,去抢夺自己。”
[12]Sophocles, Ajax, 89-117.
[13]同上,118-33。
[14]同上,350-60。
[15]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War, II, 38, 1.
[16]Sophocles, Ajax, 646 ff.
[17]Iliad, VII, 206-310.
[18]Sophocles, Ajax, 479.
[19]同上,767-769。
[20]同上,748-777。
[21]Sophocles, Ajax, 1131:索福克勒斯所讲述的故事版本比《伊利亚特》(XXII)中所描述的故事更残忍。
[22]Sophocles, Ajax, 1011.
[23]同上,1250 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