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四月,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刚刚过去的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在这个莎士比亚出生、塞万提斯离世的日子,不难听到一种呼声,来吧,来读一读书吧。然而,读书何为?如何读书?读何种书?读书,怎样关乎世道与人心?今天,光明悦读约请三位嘉宾,来深入交流这些问题。
作家王蒙 郭红松绘
中国出版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党组副书记黄志坚 郭红松绘
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院长魏玉山 郭红松绘
谈谈读书
问:您怎么看待读书?
王蒙:读书有多种形态。有悦读、有苦读、有攻读。如“光明悦读”的“悦读”,也有不同的层次,愉悦身心、观赏享受是一个层次,振聋发聩、择善去非是一个层次,欢悦如获得新的生命是更高的层次。而古话里的“头悬梁、锥刺股”是一种“苦读”。叶剑英曾写过一首叫《攻关》的诗,开头两句是“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认为读下一本书就像打下一座堡垒,讲的则是“攻读”,花力气掌握自己所不掌握的知识体系。
自古以来,对阅读的态度也不一。“书山有路、学海无涯”是提倡读书。“好读书不求甚解”“尽信书不如无书”则是反对死读书、读死书。在扬州运河公园的亭子上,有一幅很有意思的对联——“从来名士皆耽酒,自古英雄不读书”,这是一种调侃读书的说法。李白也写过一首《嘲鲁儒》,里面有“白发死章句”之类的话,提醒人不能完全陷在词章里,读书要把书读“活”,将书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变成对世界、对人生、对真理的发现。我认为,读书与生活的理想境界,是在书里认知生活,在生活里验证延伸读过的书。
问:读书能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
魏玉山:邓小平同志曾经把书籍比喻为“精神食粮”。读书就是汲取精神营养。读书不仅能够提升一个人的技能,增长一个人的知识,增强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对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也能起到塑造作用。
黄志坚:读书,可以获取信息、增长知识、开阔视野、陶冶性情,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群人,进而可以改变社会、改变世界。特别是在当下,互联网飞速发展,信息交互和知识汲取效率迅速提高,文化内容爆炸式增长,但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互联网特有的碎片化阅读方式和诉诸感官的视听形态,无形中会助推喧嚣、多元、极化和圈层化的氛围。从这个角度讲,现代人读书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培养一种与书籍这一媒介形态深度相关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让人能沉静下来,更为理性、全面、有语境、有深度地去思考去认识自己与世界。可以说,一个爱好读书的人,他的精神世界通常会是更加丰富多彩、更为理性客观的。
王蒙:除了读书,我几乎想象不出有一种更好的方式,能全面改善人的精神世界。就我自己而言,虽然读熟悉的书会很愉悦,但我也读一些自己看着费劲的书。比如文言文经典。在开始读《庄子》时,我起码有300字不认识,那我怎么读《庄子》?怎么写有关《庄子》的书?很简单,翻着辞源、辞海,一边查一边研究。再比如外文书,如果40%能看懂,我就会去读。虽然我的英语不怎么样,但是我通过看、通过猜、通过查词典,读过海明威、多丽丝·莱辛等人的作品,还翻译过美国作家约翰·契弗的作品。这样就把读书变成了一个自我提高的过程。
问:读书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有怎样的意义?
王蒙:社会文明程度,会通过很多方面表现出来,如人的礼仪行止,包括说话的方式、讨论问题的方法、对待他人观点的态度等等。一个社会读书多一些,文明程度也会相应高一些,大家增加爱心与理解,增加智慧与理性,减少戾气,减少反科学、悖常识、与人为恶的不良风气。读书会让人更有修养,更易相处。
黄志坚:读书,关系到一个人的思想境界,更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兴旺发达。它受社会环境的影响和制约,同时也反作用于社会,推动社会可持续发展。一本好书是照亮心灵的火炬,是引领社会的旗帜,也可以为经济发展提供有力支撑。
魏玉山:书籍是民族历史、民族文化、民族精神传承的最主要载体,读书是传承文化传统、传承民族精神、形成共同价值观的重要途径。书籍也是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传播的重要工具,读书是一个民族文化创新、科技创造的前提,全民阅读为文化、科技的创新创造奠定了群众基础与知识基础。
谈谈好书
问:您最近在看什么书?
王蒙:近年来,我认真读的书有《荀子》。荀子的著述在先秦诸子百家里,占有很大的体量。现当代文化方面,在读梁漱溟和许倬云的书。文学书,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和艾哈迈德·于米特的《伊斯坦布尔死亡纪事》,讲的虽然是谋杀,跌宕起伏的悬疑案件背后,探讨的是生命与艺术的存在意义和信仰的冲突。
魏玉山:近一年来经常在读的书有《资治通鉴》和《鲁迅全集》,这些经典,常读常新。疫情期间,读了《寂静的春天》《病毒来袭》和《气候赌场》。《寂静的春天》是一本和环保有关的科普书,这本书的出版推动了农药DDT在全球范围内的停用。《病毒来袭》是一本关于病毒学的普及性图书,介绍了病毒与人类的共生关系。《气候赌场》提出我们已经进入了“气候赌场”,气候变暖带来的风险具有不确定性,要通过经济的、政治的、科技的手段加以控制。今年春天新冠病毒来了,整个社会处于暂停状态。在这样背景下读这些书,一方面是带有补充知识短板,思考我们应该如何处理好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甚至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关系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读书缓解压力、调整精神状态。
问:您认为,怎样的书算得上一本好书?
黄志坚:什么是好书?作为读者,当然是必须是好看和有用的图书。在书架上选书时,恐怕是要做到四看:一看内容的吸引力,这是最重要的;二是作者的知名度和专业性;三是出版社的品牌;四看书籍的装帧质量和价格。作为我个人,因为我是从事出版工作的,我认为一本“好书”的标准,应该是“两个效益相统一”的产品,就是具有良好的社会价值、内容好,同时满足广大读者的实际需求、销售好。
魏玉山:什么是好书,是因时而异、因人而异的。如《水浒》《红楼梦》,在清代曾经是禁书,到当代成了经典。再往前追溯,“四书五经”在秦朝时是禁书,经过汉儒的推崇,逐渐成了后世的经典。具体到当下,好书是因人而异的。对学者而言,知识广博、体系精深、论述深入的书是好书。对普通读者而言,内容丰富、语言通俗也是好书。对幼童而言,浅显易懂、朗朗上口的就是好书。但凡一本书,能够为人提供所需要的信息、所需要的知识与技能,能够提升文化的素养、提供心灵的抚慰、砥砺个人的精神,就是好书。好书不分厚薄、不分深浅、不分精简。从满足不同文化水平、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人们日益变化、不断增长的阅读需求的目标出发,我们的出版生态才会更丰富。
王蒙:我认为一本好书,要语言好、内容深刻、思考问题的角度新颖、高于常人。更为重要的是书的态度,要有大爱的态度、大公的情怀、负责任的心态,要有敬畏心、感恩心、谦卑心,谦让心。正如一个人有品质一样,书籍也有品质,这样的书就会让人爱读并得到一些启发。
问:拥有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等知名出版社的中国出版集团,今年有什么重点出版计划?
黄志坚:今年我们的规划选题总量在9000个左右,包括“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和“抗疫”等主题出版,“复兴文库”“十三五规划项目”和“国家出版基金”等重点项目,以及一大批具有畅销潜质的图书。
我们重点打造的好书很多,比如商务印书馆《习近平扶贫故事》《中国道路与民营企业发展》《匠意营造》,研究社《中国减贫奇迹怎样炼成》,华文社《西藏历史图说》,人民文学社《我们的时代(三部)》《俗世奇人全本》《我的原野盛宴》,中华书局《史记(传世经典文白对照)》,大百科社《晚清大变局:改革、革命与社会裂变》《故宫里的大怪兽(第五辑)》,三联书店《一个医生的读书札记》《历史·山水·渔樵》,中译社《伟大的思想》等等。
书香社会
问:我们的阅读环境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王蒙:现在我们能看到一种现象,在网络上搜索《红楼梦》,可能前五页搜到的都不是曹雪芹的原著《红楼梦》,而是各种各样的影视作品。搜《三国志》,也不是西晋史学家陈寿写的史书,几乎都是游戏。跟看影视剧、玩游戏、玩社交媒体的人相比,今天还在大量阅读名著的人,可能占全部人口的比例不大。但我对文学的认知、对书写的认知却并不悲观。我觉得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思维的主要手段,文学是提升思维的方式。孟子说,眼能看、耳能听,但只有心灵才能思维。所有的艺术形态中,最不直观的就是文学。但文学的思维性,是其他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从这点来看,它万古长青,而各种唱衰阅读、唱衰文学的说法只能暴露唱衰者的浅薄鄙陋。
魏玉山:从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发布的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来看,近几年来图书阅读率维持在59.0%左右的水平,几乎没有增长,与手机阅读、电子阅读器阅读等数字化阅读方式79%以上的接触率相比,明显偏低。从阅读时长来看,成年人每天手机阅读的时间超过100分钟,而纸质书籍、报刊的阅读时长不足30分钟,且有继续下降的趋势。数字阅读增长与纸质阅读下降的趋势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问:怎样看待这一种变化?
魏玉山:这个问题应该分两个角度来看。我认为这是“阅读的喜悦”和“读书的忧伤”。从广义上来理解,读书、读报纸、读手机都是阅读。电子设备的普及,让可供阅读的介质和媒体越来越丰富、阅读的人群越来越多,人们对信息的掌握比过去及时、丰富了很多,某种程度上消弭了以往城乡之间、甚至文化程度不同造成的差距。与此同时,这也导致了读书的忧伤。很多人每天不停翻看手机,能完整读完一本书的人越来越少。新媒体传递的是一种碎片化的信息,即使它的知识体系是完整的,阅读也是浮躁的,在不停地切换“频道”时,对知识的深度学习、系统化掌握是有困难的。虽然暂时还没有调查和实验数据支撑,但这种阅读习惯的改变对人的思维方式肯定会产生影响。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看得多、思考得少,信息多、知识少,“罔”的现象会越来越严重,对青少年的影响会很大。
黄志坚:电子阅读以及深阅读的碎片化,确实对我们图书出版业会造成巨大的,甚至可能是颠覆性的影响。但是,由此来判定我们的阅读环境,则很难简单地作出“好”或“坏”的回答。“好”或“坏”,取决于我们如何应对。一方面,碎片化阅读确实可能稀释思考的深刻性,削弱注意力的持久性;另一方面,它也加快了阅读的更新换代、充分共享,打破了传统读书的时空限制。图书出版业应对得当、化危为机,可以打开新的天地,凤凰涅槃;进退无据、随波逐流,可能丧失自我特质,难以为继。
关键是我们要将“以我为主”的思维方式,转换为以“用户”为中心的理念,全面创新体制机制、组织架构、人才团队;同时,始终坚守传承文明、传播文化的本质和严把导向、提高质量的底线,用我们的选题、编著、翻译、审读等等专业能力,把关、甄选、提炼、浓缩,把可信认知的最大共识和优秀精神文化产品,发行、销售和传播、推送到阅读者手中或眼中,这也是图书出版业的核心竞争力。
王蒙:近年来,我对网络出版、电子书籍和新媒体的崛起一向都是持支持态度的,也应邀参加过一些活动。但是现在的网络舆论环境让我有些失望,因为假的消息、刺激性的标题、耸人听闻的内容太多,谈论问题也是一种非理性甚至辱骂的方式,一股子戾气。有人冒充我在网上写关于老同学老战友的文章,事实上我从来没写过。我自己看手机的时间也相当的多,但是真正能够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比较少。所有的电子阅读,包括电脑阅读、手机阅读,充其量都只能算是一种浏览,不是真正的阅读。我觉得,在我们的大学校园里,在知识分子的群体里面,还是要适当多一些纸质书籍的阅读,多一些硬读、苦读、攻读。
问:理想中的书香社会,是什么样子?
王蒙: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虚假的信息越来越少,违背常理的内容越来越少,讨论问题时与人为善、不动辄归咎他人。
魏玉山:国民的图书阅读率最好能从59%上升到70%~80%。不管是通过图书馆、社区书屋、农家书屋借阅,还是通过书店购买,人们获取图书更为便捷,在城市、在乡村,步行2-3公里,就找到一个看书和买书的地方,这样我们的阅读基础设施就堪称比较完善了。说一个细节,2017年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去英国斯特灵市。那是一个只有8万多人小城市,社区书屋很多。临近黄昏,在一个社区书屋,我们看到7-8个老太太正围着桌子读书,边读还边讨论和分享,那种氛围很温暖很感人。阅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社交的一部分,就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了。
黄志坚:应该是“人人想读书、人人能读书、人人读好书”。营造这样的书香社会需要各方面共同努力。从政府来讲,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义务教育中进一步加大阅读的指导和推动,爱读书从娃娃抓起,形成良好的阅读习惯。从出版机构来讲,核心是多出版好书、多推介好书,既关注市场、满足市场,又影响市场、培育市场,营造和引导社会风尚。从媒体讲,注重深度思考、理智讨论,引导受众建立与深度思考相匹配的信息需求和审美倾向,推动媒体受众特别是网络媒体受众形成读书的意愿,这也是媒体在书香社会建设中不可缺失的一个功能。
问:我们能为书香社会,做些什么?
魏玉山:建设书香社会,书是基础,没有书何谈书香,没有丰富的书,何以社会。从出版社的角度来看,就是要“多出书”“出好书”“多卖书”。书少了不行,文革期间我们一年只出二三千种书,导致全国无书可读,不能够称其为书香社会。出坏书也不行,虽然对好书的定义不一,但要多出给人带来正能量的、让人精神愉悦的书。再就是,书出版后压在库房里也不行,要把书卖出去,让更多的人读书。出版社可以做一些阅读的引导,捐建一些书屋、阅览室,但要量力而行。阅读基础设施建设,应该更多由政府来完成。此外,政府可以举办大的书展、举办读书活动等推动阅读,也可以购买阅读服务,委托第三方为读者免费提供阅读服务。当然读书活动不一定都要很多人参加,几十个人甚至几个人参加就足够了,关键是让阅读成为一种百姓生活的常态。
黄志坚:对中国出版集团而言,一方面,我们要继续做强做大主流出版,以高质量文化供给增强人们的文化获得感、幸福感。要看到,面对无边无际的信息海洋,需要探照灯引导人们;面对大量的快餐式热媒介,也需要对更具文化含量的冷媒介进行加工加热,引发人们关注与思考。因此,在互联网媒介的一片红海与蓝海的环绕之中,作为骨干文化企业、作为国家出版机构,必须不负我们的责任担当,持续抓好重大国家出版工程、文化积累工程,持续抓好那些能够带给人们温馨体验、智慧启迪的好书。另一方面,我们要努力搭建平台服务新模式、拓展销售渠道新思路,以新的产品形式、新的传播渠道,让广大读者能够更加便利、更加愉悦地看到、买到、体验到我们的中版好书和全媒体产品,满足人民美好生活的新期待。
王蒙:作为作家这个群体,可能就是不停的书写。有人记录当下,有人回顾历史,有人描摹乡村,有人建构科幻的世界,以我们的努力为这个社会提供一些多样性,共同构成一个丰富的世界,为全面拓展和改善国人的精神品质、精神能力、知识素养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