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之旅:读书与远行》,理由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中国报告文学作家中,理由仍为最令人尊重的作者之一,他近日面世的新作《荷马之旅》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年近八旬,理由开始将目光投向一些“遥远而陌生的东西”,这也是寻常作家一时难以抵达的精神境界。他忽然产生疑惑,不知中国为何缺乏史诗传统,于是开始重新阅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此后竟一发而不可收。接着,不惜数次远渡重洋,前往雅典、特洛伊等地考察寻访,力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当他写出《荷马之旅》时,前后已耗费四年时间,这四年对他来说又何其珍贵。
作者开始对荷马感兴趣,不仅在于“凡是喜欢文学的人都会走向荷马”,也在于,他认为东西方文化存在着差异和隔阂,这种分野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弭,有时还会引起程度不同的冲突与对抗。对于双方而言,不断增进相互了解,无论如何是重要的。荷马史诗,正是西方文明的源头。所以,理由提出的命题和寄寓的眼光是深邃的,他的工作具有现实的意义。
经过考察和思索,作者在书中着重阐发了环境因素对西方文化模式形成的作用。在早期希腊,星罗棋布的岛屿和港湾舒缓了人口的压力,乘风破浪的迁徙磨砺了人们的冒险意志,无拘束也无可依的氛围催生了自由精神与个人主义,并推动了城邦民主。当然,理由并非环境决定论者,但他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居移气,养移体”,外界环境是可以像一把刻刀那样对人的习性持续雕塑,在生活其中的人们身上留下印记。这也是他飞赴爱琴海,饱尝海风,亲临古战场,体验当地风俗民情得出的结论。他的采访,不是对一家企业、一个项目、一些人物的采访,而是面对宏阔地理、天象、人文及历史现实氛围的感知。
《荷马之旅》的一大贡献,是帮助人们懂得看待荷马史诗的独特价值,尤其是在刻画人性方面的价值。理由惊讶地发现,《伊利亚特》的主题是阿基琉斯的愤怒,而这位头号英雄的原始人性是完全裸露的,成为史诗人物的样本。他卓越超强,睥睨天下,喜怒哀乐皆形于色,信马由缰,不假思索,因女奴一事便公开抗上,愤然离营,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则拿他无奈。作品中一般人物们也并无尊卑观念,连天神也风流成性。在作者看来,这种肆无忌惮的本性暴露,真切烘托了一个未经理性洗涤与道德驯化的时代面貌。此种呈现,在世界文学写作史上或许是昙花一现的。以后人们可以在雕塑和绘画中看到裸露的人体,却再未在文字中看到过裸露的人性,这使诞生于公元前8世纪的两部史诗成为记载人性真相的绝本,决定了它的无可复制和永恒魅力。最贴近人性的无疑是文学,理由对史诗的解读,属于来自作家的另一类剖析,它对于开阔同行们的创作思路、丰富对荷马史诗的观照视野皆颇有裨益。
《荷马之旅》又是行走中的笔墨,保持着文学的生动色彩,带来实地亲历见闻的快意。在贝西湾,作者眺望古战场,核对传说中的地形,举目四望,分明感受到一股千古难消的戾气。在希腊,他体会到夏日的骄阳如何把人击垮,冬天的霜雪怎样将军队逼退,用全部感官领略久远的气息。在雅典酒店,他从男侍者周到而严厉的语调里,领教到古希腊人“二元相悖”的表达方式。在伊萨卡,他亲耳聆听到荷马学会老会长用荷马的语言朗诵《奥德赛》,旋律时续时顿,宛如一支来自远古的苍劲曲调在水面上盘旋回荡。这是两千八百多年后,一位来自中国的作家向古典诗人的真实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