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李希凡 李萌 著 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作为世情小说的代表作,《红楼梦》于人心天理、人情世变言之切中,发人深省,这是建立在个体人物、典型人物塑造的基础上的。然则,谈《红楼梦》不可以不就人物立论。
导《红楼梦》人物论之先路者,恐非曹公本人莫属。且不谈第五回太虚幻境之判词、仙曲,各回标目中,亦常有对诸人之一字定评,如宝玉之忙,黛玉之痴,宝钗之时,湘云之憨,探春之敏,紫鹃之慧,袭人之贤,平儿之俏,香菱之呆等等。“脂评”本中各回批语对人物的品评,更是不胜枚举。清代的一些说唱文学作品中,亦常以寥寥数语勾勒出《红楼梦》诸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如流行于嘉道间的俗曲集《白雪遗音》中有一“马头调”云:“……你看那贾宝玉独占群芳恩爱重,个个弄情。黛玉宝钗袭人香菱,与众更不同。最可恨抓尖卖乖王熙凤,吃醋落骂名。”这些品评究竟公允与否另当别论,然从中已颇可见出,谈《红楼梦》就人物立论乃一由来已久的传统。
李希凡先生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红学”大讨论中的关键人物。《〈红楼梦〉人物论》一书集聚了李先生治“红学”数十年以来的心得体会,其中也包括对《红楼梦》的整体评价。李先生一贯认为,文学即人学,《红楼梦》作为写人的杰作,“是人学中的人学”。也正因为如此,这部著作中的学术观点具有鲜明的一贯性,既是在文本研究基础上作出的更进一步的探索,同时也彰显着“红学”立足文本传统的回归。
于《〈红楼梦〉人物论》一书的结构铺排方面,可见李先生的匠心深蕴。全书品评人物分为四组,第一组从“贵族之家的宝塔尖”贾母始,继之以贵族家长贾政、王夫人,乃至与之辈分相若的邢夫人、薛姨妈、赵姨娘,通过分析上述“背景人物”,清晰地勾勒出矗立于大观园乌托邦之后的贵族王国版图;第二组接入《红楼梦》核心人物、大观园的主人公——贾宝玉及金陵十二钗正册中诸人物之评析;第三组则是荣国府的大丫鬟和丫鬟群体中的佼佼者,也包括梨香院的“小戏子们”;第四组人物,有点补遗与拾零的意味,如尤氏姐妹、刘姥姥、薛蟠、管家婆娘以及两个小厮和焦大等边缘人物,虽置于最末,却也是曹雪芹笔下富有深刻社会内涵、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体现出复杂社会关系中的丰富的人性。各组人物自成一体,复又衔接自然,联系紧密。
月旦人物,最难做到执中不偏。如《红楼梦》读者中的薛派与林派,三百年来争论不休,甚或有一言不合,互以老拳相饱的情形。晚清上海报人邹弢即于《三借庐赘谭》记载了其与友人许伯谦因“挺林”、“挺薛”相龃龉的情形,二人各执一词,“几挥老拳”,自此之后,“誓不共谈《红楼》”。李先生论《红楼梦》人物,则采取了以点带面、分节论述的方式,每小节从该人物某方面的个性特征阐发开来,旨在为每位人物建立“档案”。这与曹公于叙述中深化人物性格层次的写作技巧是相契合的。这些“档案”脱胎于《红楼梦》文本,历历可考,不虚美隐恶,诚良史之直笔。如林黛玉之“档案”,首先以第七回“送宫花”、第八回“探宝钗”、第四十二回“雅谑补余香”等段落为例,剖析了林黛玉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的性格特点,之后方大力褒扬其才貌、痴情与高洁。而薛宝钗之“档案”,则将其绝丽的丰姿与淹博的腹笥放在最显要的位置上,同时也并不否认薛宝钗性格中“热中”与“冷淡”、“无情”与“动人”间的矛盾。薛林二姝之“档案”,将宝钗之“贤”与“冷”、黛玉之“痴”与“酸”深入剖析,将滴翠亭、“钗黛合一”等“公案”秉公按断,能使各派拥趸心悦诚服,有息讼止争之效。
李先生在论人物的同时,也直白地表达了对新“索隐派”的不满。十数年前的《红楼梦》“揭秘”热潮,乃是在电视节目的推动下兴起的,这令崇尚质实为学、真知力行的李先生颇为担忧。李先生认为,这些忽视文本的“红外”的索隐抉微,无疑会将读者引入歧途。“《红楼梦》未完”诚为憾事,但治“红学”者不能因此便做出一些殊无根底、炫人耳目的“揭秘”,这正是鲁迅所谓注目于“宫闱秘事”的“流言家”所为。而李先生这部《〈红楼梦〉人物论》,因着学术性与可读性的兼长并美,也必然能依“读者的眼光”而生发出种种命意,使学者看见文本研究,大众读者看见月旦评,从中获取相应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