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新片《芳华》将在今年10月公映,现在先期造势已然开始。比如用黄轩扮演“刘峰”这一角色,比如女演员不用“整容脸”等等,有噱头就引人关注。在关注电影的同时,《芳华》一书的单行本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如此这般我们就来关注一下文学文本,今天的文章不但谈及《芳华》,也论述了严歌苓近一个时期的整体创作风貌
一
如果没记错那该是1979年,作为一个黄口小儿,我盲打误撞地被父母带进吉林市的老“江城剧场”,观看了人生当中的第一部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现在想想那极有可能就是薛菁华版的。这部舞剧极大地震撼了台下的我,于仰望中我觉得台上的演员就是一群生活在天上的人,她们一身仙气,任何时候都脚跟不沾地,所有的动作都建立在足尖上。与之相比台下的每一个人都是顽石蠢物,所以后来我把立足尖这件事带回现实生活中的时候,引来了母亲的朗声大笑。当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幕还是“逃亡”中吴清华在椰林第一次碰到洪常青时,啪啪啪,三个“倒踢紫金冠”,真是太惊艳了——在空中腾起的吴清华一条腿像蝎子尾巴一样翻过去,尽力用脚尖去找自己的后脑勺。作为舞蹈动作的名称“倒踢紫金冠”是我在许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叫什么,或许会用“吴清华小跳”、“蝎子倒爬墙”之类的来命名,但它却长久地存于我心。时至今日《红色娘子军》仍是我看过的唯一的一部现场版的芭蕾舞剧。还有件小事值得一提,二十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北京南池子一带游荡,对面走来一小队人马,都是学生,想是“北京舞蹈学院”的,他们中有几人起哄架秧子地喊“来一个,来一个”,于是一个女孩走着走着以红墙为背景“啪”地踢出一个“倒踢紫金冠”———作为剪影那一瞬也永存于我的脑海。
我就是带着这些微薄的关于芭蕾舞的人生经验读完严歌苓的新作《芳华》的。当然冯小刚的新片《芳华》常有些拍摄与后期的花絮零散地洒向人间,这已然是给电影先期造势,我曾在电视上偶尔扫到冯小刚谈自己在部队里与跳舞的女文艺兵遭遇,他说自己故意找那个时间点与人家相对而行,做“不经意间的一瞥”之状,这一瞥不打紧,一方面满足了自己的想象,另一方面让自己自卑得一塌糊涂。用徐志摩的诗来讲,就是“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冯小刚的感觉是对的,那些玉树临风的女芭蕾演员就是为了让世间凡人自惭形秽的。显然,文学和电影相比,热闹永远是电影的,但《芳华》的小说单行本今年4月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只说一句,不管电影现在和将来会热闹成什么样,这本书都是母本。
二
应该说严歌苓是作品最多被影视化的一位华文作家,《天浴》《少女小渔》《金陵十三钗》《小姨多鹤》《陆犯焉识》等先后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这是很让写作同行羡慕的事情。海外旅居和在世界各地游历还是让她的小说呈现出很多不同的面貌。在近些年她所提供的诸多文学人物中,王葡萄和陆焉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个。在评说《芳华》前,我要简单说一说这两位,以便能更为清晰地梳理出严歌苓的创作脉络。
王葡萄是小说《第九个寡妇》的主人公,《第九个寡妇》是严歌苓重要代表作,也是我个人认为的她最有意思的一部小说。
1944年史屯的九个女人都做了寡妇。日本人来镇上搜查,让男丁站在一边,然后再让妇女把自己家的男人领回去,没被领回去的就被认定为“老八”。有八个妇女忍痛把“老八”领了回去,她们的男人被日本人处死,他们成了寡妇。而王葡萄则领回了自己的丈夫铁脑,但铁脑却在当天被冷枪打死,于是王葡萄成了镇上第九个寡妇。
“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是王葡萄所奉行的人生哲学,从抗战、到内战、三反五反、四清、大跃进、饥荒、文革、再到平反、现代化建设……不管时代怎样变幻,她王葡萄笃定信念的坚持走自己的路,在那个“斗争”的年代,互相揭发,相互批判,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她王葡萄,竟然将已经执行了枪决的地主恶霸爹爹(铁脑的爹)孙怀清从死人堆里捡了回来,藏在红薯窑里近30年,经历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艰苦时段,直到他离世;王葡萄一直小心“保藏”着这个人。
其实这是一个发生在河南西华县的真实故事,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地主藏在地窖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个地主出来以后就吓死了,连病带吓死在监狱里了,这种结局严歌苓不太喜欢,就改成了后来小说的结局。
所以说王葡萄的这个人物形象一直留存心中,实在是因为她善良果敢,敢作敢为,脑袋里永远少根筋,缺的是“惧怕”。多猛烈的浪头、多激烈的战争、多浩大的运动,都会过去成为云烟,任何时代都有拼命去爱的女人,这种女人最让人欣赏了。
严歌苓笔下另外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物,就是陆焉识,《陆犯焉识》中的陆焉识,而不是什么电影《归来》中的陆焉识,此事上面张艺谋就是个鸡贼,拍电影时一刀砍在文本的脚面上,这种极度矮化作品的做法实在是让人无法满意,没有前期那些厚重的走死逃亡铺垫,陆焉识后边的故事哑然失色的,是明珠暗投的。张在电影里提供了一个含混笼统语焉不详的陆焉识,这让陆焉识与周围那些被迫害被改造的人们没有什么不同,可实际上哪里是这样?
严歌苓的文学创作受到家庭的影响很大,而陆焉识的原型就是他的祖父严恩春,他20岁出国留学,25岁获得博士学位;记忆力惊人,几个小时就能背下小半本字典;也是《德伯家的苔丝》中文版第一任译者。这样的人自然有一份士大夫的精神——“没用场的好”“不下作”“活得清爽”才是最重要的。不趋炎附势是士大夫精神使然,逃狱见妻是赎罪感使然,凡此种种,一个老式文人延续到今日我们很多人血管中的,依然是这种将“成为知识分子”作为信仰的心态。这正如严歌苓的笔下所写——首先是一些性格有缺陷的人,才会不停歇的读很多书,花很多时间寻找不顺势,不媚俗,清爽不下作的方式去活,渐渐活出滋味来,活成他人眼里又惊又惧的怪物,创建出自己的宗教,有自己一群没用场的信徒。这样一个于人畜都无害的人,只为“活得清爽”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于是青海监狱改造也就是必然选项,但这改造最终还是失败的,陆焉识晚年归来后依然把“活得清爽”奉作人生圭臬。但下陆焉识的一代终于“进步”了,识“实务”了。看着自己的孩子变得面目可憎,陆焉识个中悲凉可以想象,而他能够做好的只是自己了,等自己没了,那个好也就模糊了,那个好来没来过世上也都无人问津了。其实严歌苓笔力至此下手也是相当狠的。
三
有了王葡萄和陆焉识两个人物故事的加持,对读者们理解《芳华》就方便多了。与很多作家相比严歌苓的身份更多重,人生经历极为丰富。她生于上海,参过军,上过战场,当过战地记者,做过编剧,去美国留学,遇见外交官丈夫却遭到FBI监控和审查……那王葡萄又何尝不是她严歌苓。于参军的经历是1970年,她考入成都军区,成为一名跳红色芭蕾舞的文艺兵。
小说用四十余年的跨度,展开了一群女兵命运的流转变迁,是为了讲述男兵刘峰的谦卑、平凡及背后值得永远探究的意义。
刘峰,是文工团里最不起眼的男兵,与那些才华横溢的男乐手、英俊潇洒的男舞蹈队员相比,他才艺皆平平。他自觉地承包了团里所有的脏活累活,慢慢的,他成了每个人潜意识里的依靠,大家有了任何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刘峰”。他被大家公推为“模范标兵”,得到了各级表彰。他在这样的被需要中活得心满意足,并暗暗地深深地爱上了独唱演员林丁丁。当他经过漫长的几年的等待,在他认为恰当的时机向丁丁表白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料到,得到的是跟丁丁以及大家伙儿平时对他的推崇完全相反的拒绝。进而因此事件的扩大化而被“处理”……刘峰被下放到伐木团,又上了越南的战场,丢了一条手臂,就只能回到山东当梆子剧团看大门的。改革开放,他也随波逐流到了南方去淘金,但终究不是这块料。后来,他又来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里打工。但后来“我”(萧穗子)才知道,原来女演员何小曼一直都伴随在刘峰的身边。严歌苓浓墨重彩地塑造了“好人”刘峰,这么一个平凡不起眼的人物,却最终在四位女兵心中雕刻出最深刻的印痕。刘峰其实太不一般了,他超乎常人的心灵手巧、他超越自我本能的善良和利他心,甚至他执着的爱情,都让他卓尔不群、超越世俗。这是严歌苓的小说创作中最直接地倾情赞美男主人公的一部作品,饱含了作者代表自己以及同代人对当年的愚昧、浅薄深深的忏悔。
一个好作家的作品,之所以好,往往有作家的亲历性在里面,有某些自传性因素,有其内心最深刻、最细微、最不为人知的个人经验隐藏其中,表达了作者心中最有痛感、最刻骨铭心的那些内容。《芳华》的写作就是如此,这与严歌苓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所以笔墨灵动活泼,细节鲜活、生动。比如她写萧穗子第一次注意到男兵刘峰:“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穿着两只不同的鞋,右脚穿军队统一发放的战士黑布鞋,式样是老解放区大嫂大娘的设计;左脚穿的是一只肮脏的白色软底练功鞋。后来知道他左腿单腿旋转不灵,一起范儿人就歪,所以他有空就练几圈,练功鞋都现成。他榔头敲完,用软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几榔头,才站起身。”这样的细节是一个作家用脑子想不出来的。而这样的情节在《芳华》中比比皆是。
四
如我在前面所讲,当年在我眼里跳芭蕾舞的演员就是一群生活在天上的人,《芳华》则是帮我还原这群人的本来面目。其实世间很多人对“一身光环”人产生好感、崇拜,都是事前用自我想象帮助塑造完成的,而正是这种认知错误害人不浅。《芳华》中刘峰的悲剧也在于此了,在那个需要样板塑造样板大力宣传样板的年代,“标兵”是完美人格的载体,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人性是不可预期的不可靠的,它变化无穷,但这正是其魅力的所在,所以当标兵身上发出人性的“臭气”时,他就给所有人都造成了恐惧和不安,样板崩塌不是自己的事,它或将导致一群人三观尽毁。这种情况就非常尴尬了,他如果不能永远“志如钢,意如铁”下去,恢复人性其结果可就“万劫不复”了。人们可以慷慨地给予刘峰各种各样的奖章、奖牌,可以将他当成活菩萨一样供奉起来,却一点儿真情都不给他,不允许在他身上出现七情六欲。果然他后来的人生伤痕累累。其实有类似经历的人,一辈子到了最后他都没活明白,他们以为被“标兵”时,是其人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刻,后来他们靠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活着。其实没经过人性检验获得美好回忆的,其当事人往往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小说《芳华》在还原上世纪70年代的生活细节方面做得很不错,严歌苓对小说驾轻就熟的驾驭能力也充分体现出来,写的好看也耐看。但就像我从前也说过一样,这是一部好小说,但离伟大的小说“还差飞起来的一下”。飞起的这一下,说是很好说,但很多作者可能终其一生都未必做到。所以我觉得严歌苓后面努力的重点倒不在增加作品的数量上,更多是该放在勘破“起飞”的法门上。
作者简介
严歌苓 1958年生于上海,著名旅美作家,美国21世纪著名中文、英文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作品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常被翻译成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其作品深具哲思和批判意识。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和《雌性的草地》,后者开始显示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张艾嘉执导影片《少女小渔》原作者,张艺谋新执导影片《金陵十三钗》原作者,《天浴》、《梅兰芳》原作者及编剧,《小姨多鹤》等多部小说改编为热播电视剧。曾获华裔美国图书馆协会“小说金奖”、亚太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编剧奖。代表作品:《陆犯焉识》、《金陵十三钗》、《第九个寡妇》、《芳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