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民盛宴》 张怡微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去吃饭”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越来越多深层的意义,超过了饭菜本身。一句“吃饭了”的力度,不亚于宣布“时间开始了”。喜欢看张怡微郑重列出每次盛宴的琳琅菜品,好似大幕拉开,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一亮相。也喜欢看她每一次笃悠悠以菜肴为话头,一语揭穿主人公袁佳乔心里的爱与怕,譬如“后来我吃尽了一桌的凉菜,咸鸡、咸鸭、咸毛豆、咸鳗鲞、咸墨鱼大烤。没有一样比得过父亲亲手打造。也没有人会为我多藏一块鸡一片鸭”。与前述引文相比,同样的凉菜,尽数冠以枯索的“咸”字,食之无味,是袁佳乔在父亲再婚筵席上的心灰与心酸。
饮食男女,嬉笑怒骂,自明代以降,世情小说之根,正伏藏于市井细民的日常大欲中。而摹穷人情悲欢,从一桌家宴里见炎凉,见世态,是《细民盛宴》自觉内在于世情传统的用心与用情。
在《细民盛宴》中,张怡微总共写了单亲少女袁佳乔参与的大大小小八次“家宴”。不管是家常饭局,还是正式筵席,袁佳乔坚持将每次家庭聚餐都称为“盛宴”,增添了庄重的仪式感,也流露出一次次如临大敌的心理负重。从爷爷临终前父亲家族荒唐的“死亡盛宴”,17岁的袁佳乔第一次见到日后的“梅娘”(上海话里的“继母”),到父亲与“梅娘”的婚礼;从与“梅娘”家人“莫名其妙的团圆”,到第一次带未婚夫小茂回母亲和继父家的便饭,再到原生家庭别别扭扭重逢于“我”的新婚家宴。随着父母离异,家庭形态不可逆转地发生变化,每次的食肆档次、菜品规格皆不同,参与“盛宴”的人员也在悄然更替。袁佳乔却始终保持着与这些“集体主义”场面格格不入的骄矜。家人的种种可笑,被她鄙夷为“细民”的精怪愚蠢,耻与为伍;而上海偏偏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市井细民。
含蓄压抑的中国人,常常需要借助一桌饭局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起,借着敬酒劝菜交流情感,也借着杯盘碰撞,传递一点点亲密。饭局本是“和稀泥”,把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求团圆的事,大多经不起细究。但张怡微偏偏创造了一个敏感、刻薄又厌世的袁佳乔,安排其冷眼旁观的一席之地,沉默着,对饭局进行在场的审判。家宴遂变成道场,台上明枪暗箭,察言观色;台下时移世易,人心似海。真的和假的亲密,可见与不可见的风波,都巨细靡遗地收入袁佳乔的眼底。
张怡微的笔力,彰示出从《红楼梦》到张爱玲、王安忆,近至金宇澄一脉对人情世相的迷恋与驾驭。或更具体地说,在承继某种海派世情写作传统的层面上,张怡微充分展现了一种有分寸感的写作,加之对沪上方言有节制的经营,更添一段风情。其笔下的生活越是平淡琐屑,所有的波澜就越是向内翻涌,正如一次又一次的“大团圆”,从来都比表面的太平世相芜杂百倍。
作者的叙事功力与文字经营,不妨以小说开篇的第一次家宴为例。爷爷尚有最后一口气未断,袁家大小在病床前支起了送终的饭桌,5岁的小侄子却“猛然发嗲要吃濑尿虾”。人物传神的身段情态,小市民的讥诮,加上“我母亲”告诫的闪回,使得时间、生死、亲疏,在短短两百字里被裁成一幕精彩的荒诞剧:可小天王不依不饶,往大表嫂脸上就是两只耳光。这个令人咋舌的大动作,我们都假装没看到。但因为他的手太小,表嫂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将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念叨着哄他,充满了柔情蜜意的温存。当母亲确大不易。
原生家庭破碎以后,漫长的亲情格局重组,与袁佳乔被父母忽视的青春期重叠在了一起。然而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早已失去了原初滋味、却又躲避不掉的“团圆饭”,变成了袁佳乔硬着头皮也要上的难关。旧家瓦解,新家接替,间杂着大家族与小家庭的因为拆迁、分家引发的利害纠缠。“盛宴”是这一沧海桑田的见证者,更是直接参与者。于是眼看着新人起朱楼,宴宾客,旧人楼塌了,旧境丢难掉。
张怡微近年来的写作,往往不是要“提出什么问题”,或“想象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探索一种对于日常生活“有同情的理解”,而这并非易事。“事非经过不知难”,或可概括这种同情与隐痛,慈悲与关怀,非自己设身处地,亲历过一遭不可抵达。就像对于吃了八次家宴的袁佳乔而言,最后终于能够为父亲亲手做一桌简单的、只属于两个人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