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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地查证、走完玄奘回长安的最后路段

冯其庸:八十一岁纵穿罗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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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在新疆楼兰三间房遗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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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宋本蓉记录整理商务印书馆出版

文史学家、红学家冯其庸先生2017年1月22日在北京去世。就在他去世前不久,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口述自传《风雨平生》,这是冯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书中冯先生历述生平,尤其是详细回顾了他丰富宏阔的学术生涯,如主持校订《红楼梦》而成一代红学大家,创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提出“大国学”新概念,更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查实了玄奘自于阗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等。其治学风格将史料考证与实地勘察相结合,成果斐然,允为一代大家。

走进天圆地圆的罗布泊

2005年,我9月22日到了乌鲁木齐,25日就到库尔勒,准备要到罗布泊、楼兰去。新疆考古所所长王炳华,他是新疆老的考古专家,在新疆待了四十年,大漠里都去了不少遍。他就带我们先到营盘去。

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看到了营盘古城,城墙很高,看到了营盘的墓地,看到了营盘的寺庙的塔基等等,还有许多暴露在地面上的骷髅,营盘古城还比较完整,但是已经变成一座荒城了。后来我回来读了有关的史籍,特别是读了《考古人手记》里记载的营盘的情况,我才明白,在古代,营盘是中西交通的一个枢纽,在那个时期相当繁华。现在对我们研究新疆的历史地理来讲,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那天从营盘回来,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我们出营盘的时候,还有一座烽火台,样子就像一个蹲着的兔子,叫“脱西克吐尔烽燧”。这座烽火台非常完整,连战士们守候烽火台的营房基本上还在,烽火台也没有破坏,一座完完整整的烽火台还在。斯坦因当年为了找这座烽火台花了很多时间和功夫,始终没有找到。

那天从营盘回来已经夜里一点多了,大家已经累得不得了了,不假思索就睡觉了。第二天9月26日,就开始出发到罗布泊、楼兰去,它是属于若羌的地界。我们一直开到米兰小镇,天已经要快黑了,我们就在小镇的旅馆里住下来了。

第二天我就穿了军大衣和棉裤从米兰出发。穿过米兰就进入了罗布泊的南端。我们从罗布泊的南缘,一直往北开,中午以后就到了罗布泊的中心地带。

车在路上开的时候,虽然颠簸,车还是不太慢,为什么?太慢了,路程就不行了,所以路上看不清罗布泊的各种各样的地貌。现在停下来以后,我借这个机会就仔细看。实际上罗布泊的地貌,一个地区跟一个地区都不一样。有的像刚翻过的地,一块一块的;有的一片比较平。我们出来的时候,到了罗布泊最低洼的地方,远远看去,有的地方碧蓝,有的地方像火烧一样,傍晚的太阳照在地面上反射出来一片通红。真正要描绘罗布泊,多在那儿待几天,早上,中午,晚上,各个不同时间,在不同地区看,地貌都不一样。

在罗布泊有一条不能逾越的规矩,就是你走路,不能离开有车的痕迹的范围。因为罗布泊看着好像干得不得了,他们告诉我有的地方表皮干得裂开来了,其实这个裂缝底下就是泥潭,全是稀稀的糨糊。你不小心,一踩下去,“呼啦啦”,人就沉下去,泥潭再合起来,就像没有人沉下去一样,非常可怕。所以他们讲彭加木后来无法找到,就是这个情况,不小心踩到这种地方,沉下去了以后,无影无踪了。

余纯顺牺牲的地方我们也看到了,因为他走偏了路,给他埋好的标志他找不到了。在罗布泊最可怕的就是没有标志,没有方向,不知道东西南北。白天热得不得了,夜里冷得不得了,一滴水也没有,怎么能支持呢?所以余纯顺就在那里牺牲了,因为走错路了,吃的东西也没有了,预先埋好的水都找不着了,最后自己被蒸发死了。他挖了几个坑,想躲开炎热的太阳,干燥的空气,但是躲不开。

2005年9月26日我们纵穿了罗布泊,到罗布泊北端就停下来了,天已经很晚了。罗布泊北端就是楼兰古城了。我们的汽车一停,许多年轻人也不休息了,下来就往楼兰古城里跑。我因为年龄大了,毕竟是颠簸了一整天了,他们有一部分人在搭帐篷,我就看着他们搭帐篷,搭完帐篷铺好床了,他们让我先到帐篷里躺在床上休息。我们等着煮好饭,伙食都是新疆军区的邢政委安排的,他调动了部队的许多同志帮我们管伙食。所以尽管在罗布泊、楼兰,我们的伙食还是很有保证的,一点没有问题,喝水也是每天每人四瓶水。但是对我是不限制的,我也喝不了,尽管干得不得了,但是有一点水喝也就解决问题了。

在西域我总有一种特殊感受,觉得天地之大,无法形容。我因为有糖尿病,一夜要起来好多次。我记得是夜里十二点,我起来一个人走出帐篷,一看天上的月亮又明亮又大,因为没有水汽了,全是干的地方,一点雾也没有,清清楚楚,光溜溜的一个大月亮,星星也比其他地方的大得多,亮得多,因为没有任何雾气。

我本来进罗布泊以前,有口腔溃疡,还感冒。许多朋友说,你就不要去了,你这样的情况怎么吃得消?我说,这是我组织的,运输队什么都是我请部队支持的,我要不去,这机会失去了,我以后还能再去吗?我说,不管怎么样我得去。

结果到了罗布泊,住了一夜,感冒也好了,口腔溃疡也好了。后来我明白了,因为在这样的地方,什么细菌也没有。你说“新鲜空气”这四个字怎么来体会?怎么来形容?帕米尔高原上空气够新鲜的了,但是到了罗布泊去啊,特别感觉到真正的新鲜空气,一点污染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昆虫都没有,因为它没有生存的条件,它干旱到生命都不能存在。那空气真是新鲜,无法形容,只有到那里去,鼻子感受得到,一到那个地方就完全不一样。

唯一发现有一些野骆驼的脚印,有时候还看到一些野骆驼拉的粪便,它是越过这个地方,它不是停留在这儿,它是从楼兰古城或者其他地区走过去。这一次我在罗布泊住宿,给我很多感受,我觉得天地之大,相对来说,个人是确实太渺小了,跟这么大的天地来对比,无法对比。

我到帕米尔高原已经觉得不得了了,已经在海拔四千九百米的高度了,明铁盖是四千七百米,红其拉甫是四千九百米。但是因为它高峰林立,视野不能没有遮拦。到了罗布泊什么遮挡都没有了,就觉得天是圆的,地是圆的,我们人在两个圆的中间,自己好像就在中心一样,因为看看四边都是一样的,所以这种感受非常有意思。

亲自走了一遍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一个路段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我们就进入楼兰古城。因为我不是考古专家,我对楼兰也没有研究,就是跟着大家,看看楼兰的佛塔,看看古建筑剩下来的一点点遗迹。楼兰很大,我们不可能有那个精力一天都把它走完,就把主要地区看看。

营盘就在楼兰的西北,楼兰在营盘的东南,距离不算远。这时候我完全明白了一个我琢磨了很久的问题。玄奘回来的时候,从明铁盖下来,到塔什库尔干停留了二十天。再到《大唐西域记》里说的朱俱波,现在叫棋盘乡,我也去调查过。然后到了于阗。玄奘回来,从于阗去长安,他不是沿着昆仑山、阿尔金山北麓一直往敦煌、长安的方向走的。他到了于阗以后,又往北顺着大沙漠到了尼壤,再往前是纳缚波、楼兰。《大唐西域记》记到这个地方就结束了。

我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如果玄奘不往这面走,他为什么要记载这样一个方向?而且他记载这个方向的时候都已经进入大沙漠了,我算了一下,他离开于阗,已经有六十公里了,已经进入沙漠深处,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了。他如果是沿着山下的小路往东走,他就不会向北到沙漠深处去。《大唐西域记》的指向还是往东北方向,经过罗布泊边缘,到了楼兰,那么我想有可能他是走这条路的。

现在我经过这一路到楼兰以后,我发现营盘就在它西北面不远处,而营盘是东西交通的一个枢纽。我明白了,当时玄奘直接往东边走的路可能不通,什么原因他没记载。估计当时是城邦小国经常有战争,有摩擦。他不能走那条路了,所以他绕道,从沙漠里走。尽管现在看起来一片大沙漠,那个时候都是城邦小国,城邦小国之间有交通来往的。他可以循着这条路慢慢地往前走,走到营盘那里就进入玉门关的大道了。这样,我算把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一个路段,从实际的地域上,我自己亲自走了一遍,弄明白了这一段路程。

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章,写玄奘回归的最后一个路段,叫《流沙梦里两昆仑》,为什么叫“两昆仑”呢?因为明铁盖那个山也是昆仑山,但是它叫喀喇昆仑山,山的石头颜色是黑的。到了和田、民丰这一带呢,就不叫喀喇昆仑山,就叫昆仑山,山的石头颜色不黑了。所以我说两个不同的昆仑山,都在大沙漠的南缘。

从塔什库尔干下来,到朱俱波,也就是现在的棋盘乡,这一段路我还没有走。我是从下面经过大沙漠,到了棋盘乡,这是一个特殊的地区,比周围大沙漠要低下去两三层楼高,靠右边的山崖上,还有不少当年僧人静坐佛龛。棋盘乡盛产梨,至今仍与玄奘的记载一样。我一直走到弥尔岱山,当地人叫这个地方叫玉山,因为这个山出玉。

金庸的《书剑恩仇录》里讲到这个玉山,他写得很神奇,读起来很有味道。有一次我就跟金庸讲,我说我真正到了你写的玉山了。我告诉他怎么个景色。他说,你真了不起!我是看看资料,随便想象写的,根本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样。我说,可是你的想象真了不起,写得真生动。就是因为看了你的书,我就想去找找这个玉山究竟怎么样。

我一直想,将来如果我身体好,我还想从帕米尔东边往底下走,然后一直到朱俱波,然后到和田。这样,整个玄奘回来的路,我就完全走完了,走通了。现在,还有这一小段没走。但是从地理上查证,两头都已经查到了,中间一小段不可能拐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拐到别的地方去就不能到朱俱波,到朱俱波只有从帕米尔塔什库尔干下来这条路。

从楼兰出来,我们的方向是由北往南再入罗布泊,由北往南走了可能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又左拐往东,变成东西横穿罗布泊了。罗布泊多大?我们从西边往东边走的时候,走了一大段路,车停下来了,向导告诉我们,到了罗布泊的最低地了。

已经傍晚了,我就下车,看看地貌,有的像鱼鳞的样子,一片片鱼鳞,颜色一会儿是蓝颜色的,一会儿太阳下山时候照过来呢,就像火烧一样,通红。我非常想多停留一些时间,但是向导和带队的人说不能再停留了,再停留,夜里看不清楚了,就无法开车了,所以叫大家赶快上车。趁现在看得见,一直往东要走出罗布泊,走到可以停留的地方才安全。

建议成立西域研究所

在罗布泊第一天住夜的时候,跟北京通了一次电话。我建议中央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一个西域研究所,我把成立西域研究所的许多理由、道理写清楚了。我在帐篷里跟北京家里通电话的时候,夏老师说单位让她告诉我,中央领导已经把信批下来了。我算算我们把信送出去不到十天,而且还批了四千万元。所以在党中央的大力支持下,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西域研究所,从2005年就创建了。

为什么要创建西域研究所呢?我觉得我们西部,新疆是主要位置,还有其他宁夏、甘肃,这一路都是西部。我们西域的地域多大!那些资本主义国家老打我们的主意,老认为新疆西部有一部分是他们的地区,另外西部埋藏在地下的宝藏是无穷无尽的,无法弄清楚,实在是我们将来发展自己的一个宝库。所以我建议中央,我说要早做准备,要对它的历史地理各方面进行研究。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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