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新概念作文大赛出身的“80后”代表作家之一,张悦然在过去十年鲜有大部头作品问世。日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她的长篇小说《茧》,因其对父辈历史的回望,这部小说被业内赞誉为“代表了80后写作的新质地和新方向”。长江日报记者就此对张悦然进行专访。
从父辈“偷”来的故事
关于长篇小说《茧》的缘起,张悦然一直坦言“这个故事是从我父亲那里偷来的”。
张悦然说,自己父亲年轻时是个在中文系读书的文学青年,1978年他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故事来自于他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父亲童年时住在医院的大院里,隔壁楼里有一个他很熟悉的医生叔叔,被人往脑袋里敲进一个钉子变成了植物人。这个植物人后来就一直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但是凶手是谁,始终不知道。”
张悦然的父亲此后经常想起这个诡异的事件,并猜测究竟谁是凶手?后来,他把这个童年难忘的记忆写成小说,寄给了上海的一家杂志。可是他收到了编辑的退信:“这个小说的调子还是太灰了,我们可能暂时没办法发表。”
父亲很久以前就给张悦然讲过这个故事,但年轻的张悦然觉得并没什么太大意思。可是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地发现这个故事来到了心里,并突然思考:在那个医院大院里,那些人的后代,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会不会相遇?会不会成为朋友?会不会相爱?
“我觉得这个故事变成了我必须要写的、必须要去面对的东西。记下这个故事,对于那个植物人,对于他的家庭来说,也许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不会改变什么。但是,对于我、对于后代的人来说则特别重要,这个意义在于我们应该怎么样去重建精神世界。”张悦然说。
不要把我们当成一个孤绝的群体
为了让《茧》成为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张悦然整整花了近7年的时间。最后与读者见面的这部小说采用了双声部的叙事结构,通过主人公李佳栖和程恭各自的讲述,为读者讲述了两个家庭三代人之间的缠绕恩怨。小说将一桩发生在特殊时期骇人听闻的罪案不断抽丝剥茧,不仅还原了历史场景,还观照了当下人的日常生活,映衬出历史的迷雾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下一代人身上。
因为《茧》的两位主人公是“80后”,作者张悦然也是“80后”,因此人们很容易从“80后”的意义上来看待这部小说。
不过张悦然却并不完全同意这样的观点,“我其实没有太刻意一定要写80后的成长或者这一代人的精神状况,只是因为我身在其中,所以很多时候会带着这一代人思考的轨迹。其实,《茧》这本小说里不仅写到很多60后,也写到70后,或者之前更老的人。所以,我一直在和周围的世界发生关系,一直都在和别的人对话,我们不要把80后当成一个孤绝的群体审视或者保护,这可能并不见得有利于我们的成长”。
这是一次痛苦的“换笔”过程
《茧》出版以后,张悦然参加了很多场的对谈与签售。很多评论家盛赞,张悦然的《茧》“使得关于当代历史深思的座席上,有了新的发言人和新的延伸思考。”
不过也有前辈直率指出:“张悦然对情感纠葛和私人恩怨的过度表达使得历史略显单薄,缺乏厚重感,沉重的父辈故事裹挟在关于青春的爱恨情仇之中,充斥文本的依然是需要我们检阅的个人小忧伤。”
对于外界评判,张悦然的应对倒是颇为诚恳:“这是我的一次转变,它就好比写书法,原来用的是特别细的笔,当我要写另一种字体,就必须换一支粗笔,换笔的过程特别痛苦。所以,写作上的这种转变就特别困难,但又必须完成这个转变,不然以后很多东西都写不了。”
随着同时期的韩寒、郭敬明纷纷转型,眼下有人开始把张悦然当成“80后”作家的新旗手,甚至认为《茧》可能代表了“80后”作家们的全新创作走向。对此,张悦然显得颇为淡定:“我只希望自己一直循着某些问题的思考,不断在小说中探索。至于从外部去打量一代人的工作,还是交给研究者去做吧。”
︻访谈︼
“想让‘80后’标签消失,恐怕很困难”
记者欧阳春艳
张悦然 本人供图
“与历史对话,是我们真正长大的标志”
读+:你的上一本长篇小说到现在这部《茧》整整相隔了十年时间,其间你干嘛去了?
张悦然:我的上一本长篇小说《誓鸟》在2006年出版,写完以后感觉需要慢下来。我当时已经出版过三部长篇小说,关于青春的一些本能、自我的表达已经完成。过度的表达其实是对青春的一种透支,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但已经变得很沧桑。我想应该按照自己内心的节奏来写作,所以就慢了下来,没想到一下子过了那么久。这十年期间我没有发表长篇小说,但做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主编杂志、写短篇小说。
读+:你在新作里传递了对祖辈、父辈历史的了解、理解和沟通,这是曾经尖锐的“80后”的妥协还是成熟?
张悦然:我并不觉得对父辈及历史的了解和沟通,意味着某种妥协。只有了解父辈和历史,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才能真正清楚我们的处境。在我看来,这种和历史之间的对话,是我们真正长大的标志。很多时候,成熟的代价确实是某种妥协,但是即便青春远去,我也很希望留住那种青春时的勇气。
读+:这部小说里的很多故事、环境、人物都可以在你的家族里找到原型,而且你在后记中还特别反思了现实生活中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你父亲看了小说以后对你说了些什么?
张悦然:这个小说中个别人物的经历和我的父亲及祖父有一些相似之处,但并不存在着明确的对应关系。我把这些相似的经历,安置在某些人物身上,并不是为了让虚构变得更容易,而是因为我对那些经历怀有很深的感情。比如小说里写到远征军,那曾是我爷爷的经历。他给我讲述得虽然很简略,但是依然可以使我对那段历史产生深厚的感情。我需要这种情感作为一些支点,来撬动那些陌生的历史。
我在后记里想象了父亲百无聊赖拿起我的小说翻看的场景,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是否读了这本小说,感受是怎样的。我们从未谈起过我的书,也很多年没有谈过我的写作。某种意义上说,我很享受这种彼此之间的缄默。我和父亲的感情,可以在小说世界里,以另外一种方式充分展现和表达。我愿意把这本书看作是写给父亲的一封信。但是,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以“对父亲说”的方式把它写出来。这对我很重要。然而父亲是否去读,对我并不重要。
“我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转型”
读+:小说取名《茧》,除了寓意主人公从心灵困境里破茧而出,也暗喻了你自己在文学创作领域的一次努力突破吗?
张悦然: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只思考小说内部的问题。主人公的状态和处境,牵系着我的全部感情。至于我个人的状态,并不会代入到小说之中。所以“茧”这个名字,和我个人的状态并没有关联。不过,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在一个茧里。那种困束的状态,可能是我们每个人的写照。所以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破茧而出,冲破现实困难的勇气。
读+:“80后”写作往往更多局限于作者的自我经验,当你开始写作这部关于历史的小说时,最大的难度在哪里?
张悦然:我觉得,受限于作者的自我经验,不是“80后”写作者的困难,而是所有写作者的困难。经验总是有限的,总是有边界的。而对于每个写作者来说,都需要突破边界,去处理自己不熟悉的事,潜入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最初写《茧》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故事离我很远,但是渐渐地,很多童年的记忆和经验被召唤,注入到了这个小说里。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我同时生活在很多不同的地方。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经验的局限并不是巨大的困难。真正的难度来自于,我对于一些问题的思考,是在写这个小说的过程中,不断完善和丰富的。主人公之一,程恭是后来才来到这个小说里的。他的出现,颠覆了先前的小说结构。我必须推翻重写。在这次重写里,很多先前觉得珍贵的东西,失去了光彩,一点点被挤出了文本。舍弃它们,是个不容易的过程。也许因为这个小说写得太久,就会感觉到发生在小说内部的新陈代谢。那很奇妙,也很残酷。
读+:这部小说是你从“青春写作”向传统写作的一次重要转型吗?你认为二者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张悦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转型。我只是自然而然地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我自己在发生变化,作品也必然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既不需要期待和渴望,也不可能阻挡和对抗。现在回头去看很多年前自己写下的作品,当然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是也有很多现在失去的品质,比如某种更纯粹,更炽热的东西。那些作品里的确有一些缺憾,但是它们就是属于那个年龄的最真挚的表达。题材的变化,是因为年龄的变化,个人的成长而自然发生的。我从未为此感到焦虑。
外界的喝彩和嘘声都不重要
读+:有人说你凭借这部小说撕掉了“80后”作家的标签,余华则认为人们加诸在你身上的这个标签是不可能撕掉的,你更赞同哪种说法?
张悦然:“80后”这个标签已经存在了十几年了,想要使它消失,恐怕很困难。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为这样的标签感到困扰。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个标签的存在,使很多人对归属于这个标签之下的作家有误解,会认为他们的写作就是如何如何的。这种成见会在很长的时间里存在。
不过,它在与不在,都不会对我的写作产生影响。写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每个写作者都会力图在作品中展现自己的独特性,而不是去附和或者回应某种标签所形成的定见。所以,我不觉得标签的存在,会真正干扰到写作。
读+:“80后”作家曾经是以一个群体面貌出现的,但现在他们中有人成为了成功的文化商人,有人完全离开了文学,你为什么一直在文学道路上坚持着?
张悦然:因为我喜欢写作,觉得它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没有写作的人生,会失去了意义。所以对我来说,坚持是毫无困难的,放弃才是困难的,确切地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读+:“80后”近年来提供了哪些有分量的作品?如果你认为并没有,可以评价并分析一下原因吗?
张悦然:每一代作家都会遭遇他们的困难。困难之处,也就是挑战的所在。“80后”也不例外,他们会面临困难,也会迎接挑战。也许“80后”作家的作品还不够成熟,但是现在就开始失望,未免太着急了。写作者需要遵循自己的节奏,外界的喝彩和嘘声都不重要。
︻手记︼
晚熟也总会成熟 记者欧阳春艳
得知张悦然出新作,是在一个“90后”同事的朋友圈里,她翻拍了一本登有张悦然照片的杂志,并毫不留情点评说“张悦然都已经这么老了”。
那一霎那,我才惊觉时光飞逝,代表青春写作的“80后”们竟然都快成为“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而且,关于“80后”作家,我们知道就连韩寒、郭敬明都去拍电影致富了,仍在坚持写作的张悦然就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吗?
抱着这样的感叹与好奇心,我翻开了张悦然的最新长篇小说《茧》。用一整夜的时间,看完这部约25万字的作品,我想说的是,“80后”的张悦然当年以一种叛逆与自我的姿态登上文坛,在这部小说里,却分明可以感受到她与传统文学、与父辈历史的试图和解。
于是想起评论家李敬泽说的一段话——他们中肯定有人会成为真正重要的作家,但不是依靠强加给他们的“80后”的大旗或虎皮,而是依靠他们的艺术才能、他们对人类生活和人类精神的广博认识,依靠他们与传统之间的紧张与和解。
张悦然想必很认同这样的观点。她也跟我们说自己是“早慧而晚熟”的“80后”,并剖析“可能因为所受的教育及其他一些问题,我们迟迟没有建立起完整的图景,了解自己在时代和社会里的真实处境,这使我们的表达显得苍白无力,修辞上的狂欢似乎只是为了掩饰思想上的空洞”。
时刻保持清醒,对张悦然这样年少成名的“80后”作家来说确实殊为可贵。其实,我也还挺喜欢她自信满满时说的另一句话:“晚熟也总会成熟,迟一些出发也终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