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张炜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古船》;张炜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关于对张炜的长篇新作《独药师》的评说,可以用本人对张炜及其创作两点最外在的直观印象作为开头。
其一,这部 《独药师》距张炜长篇处女作《古船》面世的1986年正好过去了30年,在这30年间,张炜一共出版了20部长篇小说 (请注意,我这里用的是“出版”而非“写作”,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已经写得差不多而藏着掖着尚未出手者,如同当年突然冒出一部皇皇十卷本的 《你在高原》 一样。),而这20部长篇的写作水准如何业界早已有评说,毋需我再赘言。单凭这一点,这个文学界“劳模”的每一次出手本身就是值得关注的理由。
其二,张炜的20部长篇本人虽不是每部都认真地阅读过,但至少是比较认真地读过七八部,其余的也无不快速浏览了一二。在他此前的长篇小说写作中,虽总体偏于写实,但多少又总是会穿插些许神秘、诡异、象征、荒诞的元素,惟这部本可处理得更加神秘诡异的《独药师》 却偏偏写实得不能再写实,几乎要打扮成“非虚构”作品来“唬人”。
单凭以上两点,便可见出张炜这位“药师”“独”之一斑,而更况在 《独药师》 中,张炜之“独”就更是“变本加厉”的了。
何谓“独药师”? 且听张炜在一次接受访谈时的夫子自道:在有着养生传统的胶东半岛上有那么一些被称之为“独药师”的特殊人物,很多人将他们与中医大夫混为一谈,实际上则大为不同,他们跟中国文化中通常所说的“方士”稍有一点接近,是其中专门研究长生术的一脉。
这就明白了。在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中:承认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才是唯物主义的,反之则是唯心的、封建的,因而也就是反动的。也正因其反动,所以唯心的、封建的就总是会与鬼神之类如影随形。因此,我们过往在中国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的这类人物不是“半仙”就是“大仙”,不是“鬼神”就是“灵异”,相伴而来的艺术处理也就多了些荒诞、夸张和变形,而本质上自然就是装神弄鬼、愚弄百姓。而张炜笔下的“独药师”却偏偏不是这样,无论是五代传人季践还是六代的季昨非无不与凡人没太多的两样,在他们的家族中,确有3人活过了百岁,90岁以上的长寿者也有过一些,但这一切至多也就是年长而非长生;他们在府上重地丹房内所炼就的独门绝技———丹丸不仅不能使人永生,甚至连自己的病痛都未必能够幸免,到头来还得到西医院才能治愈。或许也是为了还原“独药师”的这种凡人真相,因此,在这部新长篇中,张炜的艺术处理也就随之裹上“非虚构”的外衣,作品所呈现的内容看上去都是档案馆中一份尘封百年案卷的如实翻译和整理。对这种题材的这种平实处理,反神秘、反诡异自然就构成了张炜之“独”的一个典型表现。
在《独药师》 中,张炜之“独”自然远不止于此。无论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说的“方士”还是民间传说中的“独药师”,一般说来在他们身上总会有一些个独门“秘笈”,也正是因其拥有这个“秘笈”方可显出“独”之本色。而所谓长生类“秘笈”则大抵不外乎“吐纳”、“餐饮”、“秘方”和“意念”几类,表面上 《独药师》也未脱其俗套,作品中有关丹丸及丹丸的增增减减、有关不同条件下食用的不同粥食、有关气息的调理等也都有所涉及,但却又无一不是语焉不详,而要说这部长篇中所涉之最大“秘笈”则莫过于“革命”二字,这其实才是张炜这位“药师”过人之“独”之所在。《独药师》 的故事发生在清末,那是中国历史从近代向现代开始转折的拉锯期,是中国历史露出黎明晨曦前的漫漫长夜。在这翻滚不息的巨大的历史洪流面前,所谓养生、所谓长生的“秘笈”必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而如何推翻那个腐朽不堪的封建王朝才是那个时代最大的“秘笈”。于是我们看到在 《独药师》中,张炜这位“药师”便巧妙地将历史的剧烈变革与季家独门“秘笈”这民间情态巧妙地融在了一起:不仅是季家与革命党人的关系以及季家的“秘笈”与财产服务于革命党人,还有季氏的传统长生之道与舶来的麒麟医院间那微妙的关系,时代风云与民间情态的水乳交融就使得 《独药师》 既不同于那些直面革命之腥风血雨的所谓宏大叙事,也有异于那些渲染铺陈所谓民间奇人的所谓文化小说。这也是张炜在这部长篇新作中显著的又一“独”。
说起来,仅凭以上两“独”,这部 《独药师》 就够“独”的了,但张炜似乎还不过瘾,于是我们在“独药师”季昨非身上又看到了奇异的另一景。我们曾经读到的文学作品中,类似季府这类家族的奇人,总是难免要来些风流韵事甚至不无淫邪迷乱之举,《独药师》 中季昨非出场不久的生活也难逃此“劫”:在小白花胡同的一段迷乱,与自家佣人朱兰的一段依恋。问题是这样的日子时间并不长,接下来,这位季家公子就绝绝地将自己囚禁于碉楼三年,出来后竟然整个脱胎换骨彻底与自己的昨天告别,直至与麒麟医院的女医生陶文贝相遇后才上演了一出典型的纯情剧。这出纯情剧的剧情是俗套的,无非是从一见钟情的单相思到穷追不舍到终成眷属到爱得天翻地覆,但上演这出纯情剧的男女角则是充满了象征的符号:从文化的、家庭的、宗教的巨大差异到最后的大同,说不上有多少的动天地、泣鬼神,但季府第六代传人上演的这出纯情文明戏则无疑够得上奇葩,至于这奇葩背后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张炜处理这部长篇新作的又一“独”了。
《独药师》:这个书名、这个题材令人很自然地想到了“养生”、想到了“长生”,但当我们卒读全书后,似乎又不免平生几分茫然:这是养生吗? 这养的又是哪门子生?我想,如此茫然的产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张炜之“独”所导致。本文所云之“独”当然就是独特,是个性,这当然是文学创作者的毕生追求,但独特与个性从来又不是刻意所能求来,也不是独特了、个性了就一定卓越。我虽然在此罗列了一些张炜这位“药师”之“独”,但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晰这部作品的全部用心,而只是懵懵懂懂地感觉到《独药师》 在张炜的创作生涯中又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于是就拉拉杂杂地写下了如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