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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怜幽草 人间要好诗

光绪十九年(1893)四月,散原老人陈三立畅游庐山,得诗55首,其中的一首有“荒林雨自吟”之句。其孙女陈小从长大后,特别喜欢这句诗的意境韵味,遂将自己的书房取名“吟雨轩”。她自幼即受家庭书香文史氛围的熏染,几十年吟咏不辍。近年将篇什蒐辑整理出版,名《吟雨轩诗文集》(中华书局2015年12月出版)。这是继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诗文集之后陈家的又一部诗集(陈登恪曾有诗稿一册,惜在“文革”中遗失)。义宁陈氏的文史书香传统,终由小从女史殿后。已故诗评家陈声聪先生感叹“名德(指陈三立)之后,诗教传之孙女,信泽长而流远也”。

 一

陈声聪的两部诗话介绍揄扬近现代知名旧体诗人颇多,对陈小从的曾祖陈宝箴、祖父陈三立、伯父陈衡恪、父亲陈隆恪、叔父陈寅恪、陈方恪和陈小从的诗作均有论列。正如陈小从《述怀》长诗中的开篇所说:“吾家三代皆好诗,曾祖父辈优为之。佳话每推曹氏继,一门吟诵世所知祖父曾曰古来名家子弟多不肖,唯曹操诸子皆贤。至我乃成强弩末,犹企老树发新枝。”

小从女史写这首《述怀》诗时,已逾耳顺之年。她从1938年十五岁起发愿为诗,至1957年三十四岁时搁笔。中断二十年后,1977年重扫砚尘,再续诗肠,此后诗思泉涌,佳作频出,影响力逐步增强,终于诗名远播,世其家声。

由于近世政治形势的影响,“义宁陈氏书香世家”沉寂了很长时间,与陈氏声名密切相关的“曾国藩”、“维新改良”、“同光体”“考据派”都不是主流史学的正面研究对象。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国学热”“传统文化热”中,文化学术界兴起了持续甚久的“陈寅恪热”,纪念和研究都出现了繁荣的局面。人们从对陈寅恪传奇性的经历、学问、人格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到发现这位“学术大师”原来拥有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家族。陈寅恪的家学渊源、家世背景,开始纳入学界前沿的视野。

作为义宁陈氏第四代传人,陈小从得风气之先,感应世局时势,比较早的出场弘扬父祖的道德文章。在其诗文中,传薪续脉、寸草春晖之类的心迹吐露比比皆是,传达出重任在肩、时不我与的自期与焦灼。对于陈小从来说,积极参与纪念父祖的活动,搜辑有关父祖的文献材料,创作、发表诗词,已不关乎自己一人的价值荣辱,而多了一层接续家族书香文史断裂链条的精神道义。

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接触小从女史的诗作,捧读循诵,稍有感会。2010年承她垂爱,委托我整理其诗文稿,得以将全稿通读数遍,体会愈深。总的说来,诗稿众体皆备,且各体都有佳作。个人私好,觉五古、五律更能反映其家族诗学传授渊源。散原老人的诗风诗教是“避俗、避熟”,严谨内敛,与人品、门风相表里。陈氏兄弟中,承继散原诗风最明显的是次子陈隆恪。隆恪又衣钵递传至其独生女。因此,小从女史的诗稿面世,为这个家族内部的文化传承作了有力的支撑。

陈隆恪诗作的一个重要内涵,即浓烈的家世、家史情结。这一点在小从女史的诗词创作中也强烈地表现出来。她的怀旧之作,都感情充沛、词气厚实,几乎都与家世家史有关,且将坐标投放在庐山这座文化名山上。

庐山是小从生命旅程的重要驿站,她六岁多时随父母上山,至1947年离山,中间除抗战时避难下山外,在庐山共度过了十二年的山居岁月。其中六岁到十岁在祖父膝下承欢,成为她一生永难磨灭的记忆。《吟雨轩诗稿》中的不少上乘之作,都与庐山有着某种关联。

1979年夏,小从上山探访故居松门别墅,得七绝一首:

山灵休诵北山文,蕙帐空兮剩梦痕。岩草溪花如有待,同将无语答黄昏。

1984年夏,小从重上庐山,作五律一首:

寺废僧犹健,来寻过去心。石痕留謦咳,松韵奏德音。往事流年蚀,尘劳华发侵。

匡山居不易,空羡采菊人。

只有怀揣着一肚子往事和笔力老到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故家乔木、繁华梦逐、哀而不伤的好诗。

此外,小从女史亦工填词,置之她伯父衡恪、叔父方恪的词集中,亦不遑多让,《吟雨轩诗文集》收入她词作二十首。兹录一首尝鼎一脔:

又逢腊尽江城,天公作美如人意。收清宿雾,劝回瑞雪,放晴天气。会友招朋,添灯照夜,人欢除夕。也蒸糕酿酒,权随俗习。情怀淡,知老矣!……欣看儿辈嬉戏,乍唤醒多少回忆。灯舞长龙,花喧夜市,旧游堪记。不怕鬓丝,但祝春好人亦聚。待诗怀再整,霜毫染就,写春光媚。(《水龙吟·春节》,1978年)

即事抒怀,抚今追昔,似有晚年李清照的影子在。

 二

现代旧体诗词创作在新文化运动和西方学科建制的冲击下,诗道日卑,整体水平规模已然衰退,但并没有一退到底。在那个新旧学制转型的年代,民间仍有不少闺秀才女学会了吟诗填词度曲,在证明着中华文化爝火不熄。陈小从的成长经历,就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典型范例。

1923年旧历六月小从出生,两个月后,其祖母、伯父相继去世,祖父陈三立不想再呆在南京这个伤心之地,转徙于杭州、上海、庐山、北平,陈氏在南京的大家庭因此解体。小从不仅不能像她的父辈那样,先入家塾,再入新式洋学堂,再放洋留学,也不能与家族中其他堂兄妹一样,安稳、系统地读完小学、中学、大学。她的童年、少年时代,几乎都随父母四处迁徙,行止不定。但正如老子祸福相倚的哲言表述那样,正是因为没有上学,她获得了与一位大诗人(祖父)和一位好导师(父亲)日夕相伴的机会。在未来的成长岁月里,小从所接受的教育,仍然是一个世家子弟所接受的诗词文史、金石书画。在这方面,家族良好的文史氛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小从七岁时,因庐山上学不方便,又因要陪伴祖父,只好在家随父母认字。开蒙第一课是祖父亲自书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尔后父母又教她对对子,师出“两枝红蜡烛”,生对“一盏清油灯”;“莲如君子”,对“草似小人”。

1938年5月,因日寇逼近九江,小从与父母离开庐山,间关远道来到外祖父的故里、位于赣西边境的萍乡清溪村,在这里度过五年多的相对安宁时光。由于小从不能进学校读书,隆恪夫妇便亲自教女儿读四书、左传、古文,讲授唐诗宋词,一派“大夫无恙时,刻意教子弟”的遗风(小从的母亲喻婉芬亦出自书香门第,其父喻兆藩,是陈三立的同榜进士。喻兆藩的祖父喻增高,也是进士。一门祖孙二高科,乡里传为美谈)。

学了半年多后,到冬季,小从对做诗有了感觉,试写了一首《赏雪》:

寒风吹絮飞,千里共一色。群山掩苍翠,枯木挂剑戟。举步登阁望,寒气逼肝膈。

红梅犹自放,惆怅松与柏。

父亲隆恪阅后大喜,说:“咳!这下子我可放心了,你也能写诗了。前些时我与你娘正在发愁呢,为什么公公是大诗人,他的孙女却与诗无缘呢?现在可开窍了。”父亲进城给小从买了一部《诗韵》做纪念。小从受父亲鼓励,作诗的激情高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隆恪教女儿学写诗,以启发点拨为主。宽严并济,言简意赅,从不长篇大论。意在举一隅而三返。认为诗以意境为主,而技巧、格律则在其次。并告诫“作诗要务真实,忌虚夸,写眼前景,说心里话”。一次小从试写《春夜闻雨》诗,父亲批改后,对“细雨檐声清客梦,虚窗灯影静鹤眠”之“鹤”字提出修改意见,指出“鹤”字乃虚假语,现代人已无养鹤之习气,且不合平仄,遂易以“蚕”字。

隆恪夫妇还经常与女儿联句、押诗条、打诗钟、猜字谜。常常是在晚饭后一盏清油灯下,就开始打“诗钟”或“联句”。这些游戏笔墨虽说属于旧时供文士雅客遣兴消闲的雕虫小技,但可以启发初学诗者如何遣词造句、磨炼思维,是六艺之外的另一方小园地。

这时小从还酷爱绘画艺术。陈家本有绘画家传,隆恪年轻时随长兄衡恪学过绘画,《陈小从画稿》中即收入几幅父女合作。抗战时物质匮乏,亲朋长辈便将家里珍藏的画谱、画具、水彩颜料割爱相赠。在长辈支持关爱下,小从画兴大发,整天足不出户。

1943年初,陈隆恪任职于江西省政府财政厅,结束了五年多的乡居生活,挈家随省政府机关辗转于江西泰和、兴国、宁都等地,1947年任职邮政储金汇业局南昌分局,1948年底调任时在上海的邮汇总局秘书。虽然已入城市,但仍漂泊不定,小从仍未能上学。1950年7月,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徐悲鸿,偶然在朋友处看到小从的一幅画作,破例提携她进入中央美院。这是她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入正规院校深造,却不幸于一年半后因病休学回到上海家中。病愈后又因父母老病需要照顾未能复学(1956年陈隆恪夫妇相继去世)。1957年,小从到武汉某中学任美术教师直到退休。退休多年后某次与父亲好友李一平闲叙,为自己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而引以为憾。李老却说“你虽然没有按部就班地受正规教育,但家中有位大诗人和一位好导师,这是别人所羡慕的。幸亏你没有进过正式的学校,否则就不会有今天的陈小从了”。

中国的传统文史学问素重师承传授关系,所谓“自学可以成才,无师难于贯通”,书香门第尤其具有家学渊源的优势。父子相承,兄弟同好,正是典型的家族文化的特色。但清末民初以后,传统的四部之学向西方学科结构模式的七科之学(文理法商农工医)转化,家学传统渐渐式微。义宁陈氏的第四代,绝大多数走上了文理分科的专业化道路。前面举例的小从那首《述怀》诗结尾说:“嫡堂昆季共九人,星罗棋布隔南北。研习科技勇登攀,钩沉发微各有得……海内频传仰止思,敷荣小草沾余泽。待得春归百卉妍,老树新枝分春色。”为什么在社会呼唤传统文化回归之际,首先想到弘扬门风祖德的是没有高学历的陈小从?为什么一个受过四部之学煦育的文人,会比接受七科之学的专家具有更强烈的传统文化薪尽火传的情结与担当?这种“陈小从现象”,可以作为我们思考分析当代文理不相往来,“油是油,水是水”学科设置弊病的个案。

如今小从女史寿晋九四。她是一个不足月的早产儿,生下来只有两斤半重,小脸只有鸭蛋大(老人家自嘲诙谐语)。但这个“宁馨儿”不仅生命力超强,而且高年遐龄,激情不减,八十岁以后,陆续推出《图说义宁陈氏》《松门别墅与大师名流》《陈小从画稿》,今又刊行《吟雨轩诗文集》。唐代有两联名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商隐)“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白居易)。在我看来,这两联诗既可以用来形容义宁陈氏在新旧文化转型中幸运地留下了一粒火种,也可以喻指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旧体诗词薪火不灭的人文进路,遂借古诗意趣抒发心声。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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