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过“运动”的场面,有的至今让我心有余悸。我记忆最深的,一是游街、一是批斗大会。要搞什么政治运动了,首先就把村子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拉出来,在村子里面转一圈儿。押他们游街的民兵会不断地高喊口号,口号的内容基本上是打倒×××,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被拉来游街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往往会被捆住双手、头戴高帽,佝偻着身子,低眉顺目地接受着批斗。看热闹的大人们一般说来是不会跟着喊口号的,但孩子们会很积极地回应那些领喊者,也跟着高喊口号。我就跟着喊过,其实我并不知道那些口号的深意,只是觉得好玩儿而已。
至于贫穷,我最深的感受是饥饿,常常吃不饱肚子。生产队分下来的粮食,不足以让我们每顿饭都能吃饱。特别是歉收年的第二年春夏两季,常常是每顿饭吃个七分饱。对于长身体的孩子来说,那种饥饿感真难熬,我常常在清晨被饿醒。小时候,我一直跟爷爷奶奶一起住,睡在一铺炕上。每当早晨我早早醒来,满头汗珠时,奶奶就会让爷爷下地帮我找点儿吃的。爷爷奶奶作为老辈人,过年过节时,总会有亲戚朋友送给他们些好吃的东西。在发现我饥饿难耐后,爷爷常常会给我冲泡一碗油茶喝。因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油茶是最甘美的食物,以至于我长大后,还经常去买油茶喝。不过,再大厂家生产的油茶,也没有当年爷爷泡给我的油茶好喝。
尽管常常闹“运动”,常常忍饥挨饿,我的童年仍不乏欢乐。那时候,学校对学习抓得不紧,入学不用考试,升学也不用考试,甚至平时的期末考试也是开卷。因而,我们的课余时间主要是在大自然里“疯玩”。
秋天时,我会和表哥结伴去河汊里淘鱼。所谓淘鱼,就是在田间的、没有水流的河沟里用泥砌两道坝,待把两道坝之间的水淘干后,鱼自然就出来了。能不能淘到鱼,要看你的眼力,如果你没有看准,恰好你砌的两道坝之间没有鱼,你就白费力气了。我们每次都有收获。看到被淘干的河沟里鲫鱼、鲤鱼啪啪乱跳时,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乐开花的还有妈妈。那时候穷,作为家庭主妇的她总为下一顿做什么吃的发愁。没有肉,鱼也不错。
到了冬天,我最愿意做的是和邻居家的大伯去雪地里捕鸟。那时候的东北,冬天雪大啊,大雪下过后,除了村路,往往看不到一寸土地。这时,我们就去田野里打扫出一小块土地来,在上面撒些谷物,下上网,把作为诱捕工具的鸟拴在网边。见有鸟群飞来时,邻居大伯就会狂吹发出鸟叫声的哨子,待鸟扑到地面啄粮食时,我们一起拉网,扣鸟。运气好时,一网竟能扣捕几十只鸟。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冬天的另一项主要游戏是滑冰车和滑冰鞋比赛。我们那时候的冰车和冰鞋都是最简易的。冰车很小,小到够我们幼小、瘦弱的身体坐上去就行,主体是几片钉起来的木条,下面是两条磨亮的八号线粗细的铁丝。冰鞋也是最简易的,就是两块比我们的棉鞋稍大点的木板,上面前后钉上结实的帆布带儿,下面各安两条粗一些的铁丝。上冰比赛后,就要看自己的运动天赋和体质了。我这两方面都差,只要比赛,输的大都是我,但我不服,比输一次,就要求再比,直到伙伴们不堪其扰,故意输给我了,才算结束。比完回家,经常挨揍,因为滑冰鞋时,那根撑冰面的大木棍要在裆下插来插去,次数一多,裤裆难免磨烂,那年月,能穿上棉裤就不错了,你还迅速把它磨坏,不挨揍才怪呢。
贫穷给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带来了很多困苦,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财富。这财富之一就是不怕困苦的意志力。想想当年,眼前这点困难算什么;想想当年,现在的一切都很美好。我们几乎不用专门拿出时间去调整心态,因为我们的心态总是很好。我们这代人,如果没成功,原因不是我们心态不好、努力不够,往往是我们天分不足。童年带给我的另一个财富是,我们从大自然中吸取了更多的灵性。自然是有灵性的,亲近自然会让人获得创造力。我曾经粗略统计过,当今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中,大半来自农村。无论是刚刚逝去的陈忠实,还是中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还是被公认的大作家贾平凹、阎连科,都是农村生、农村长。论早年教育,他们肯定不如城里的孩子,可是农村广袤的天地,让他们成为文学上的天才。这样说来老天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