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属于相爱的人》 [德] 尤丽·策 著 唐薇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5月
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谊”不仅仅是腐女们“YY”的对象,它同样可以成为文学叙事的核心要素并主导整部作品的结构。
千古传诵的伟大爱情总会带有某种超越性。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必须跨越家族仇恨、阶级差异、容貌缺陷、身份地位乃至生死两隔等带来的巨大鸿沟,才有可能谱写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神话。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斯梅拉达与卡西莫多、梁山伯与祝英台、聂小倩与宁采臣乃至杨过与小龙女,莫不如此。似乎爱情的真谛并不取决于情投意合、天长地久,而只能依靠恋爱双方之间的距离来诠释。
不过在今天这个时代,跨越民族、阶级等鸿沟去追求爱情的青年男女实在显得有些稀松平常,再也不能让人提起兴趣。只有男人与男人尝试去挑战习俗的规约、社会的偏见以及身体的束缚来成就的情感故事,才让我们重新相信伟大爱情的存在。因此,全球文艺界近年来出现的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就是“无腐不成书”。观众们为荧屏上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之间那暗流涌动的情感纠纷激动不已,并不断在各类作品中寻找兄弟“断背”的踪影。于是,曹操与关羽、诸葛亮与周瑜、展昭与白玉堂……这些亦敌亦友的经典形象就纷纷转化为不朽爱情的伟大见证。
在这股全民皆“腐”的文艺创作潮流中,德国女作家尤丽·策的小说《物理属于相爱的人》显得尤为特殊。她以侦探小说的形式,用极为精致的语言讲述了物理学家奥斯卡和塞巴斯蒂安之间的情感纠葛。这部小说似乎在向人们证明,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谊”不仅仅是腐女们“YY”的对象,它同样可以成为文学叙事的核心要素并主导整部作品的结构。
主人公塞巴斯蒂安是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他拥有漂亮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刚刚因为发表了一篇关于平行世界的文章而全国知名。然而一桩离奇的绑架案却彻底摧毁了这个幸福的家庭。塞巴斯蒂安的儿子在去夏令营的路上被人绑架,焦急的父亲在勒索电话中听到“达波汀不能留”后彻底失去了儿子的消息。然而当塞巴斯蒂安用钢丝切下了骑着自行车高速飞驰的达波汀的头颅后,却发现自己的儿子其实一直在夏令营平安无事。这桩绑架案似乎发生在他不断阐述的平行世界中,既真实地发生了,又其实并没有发生,只留下尴尬的物理学家面对警方的搜捕。
有趣的是,探长席尔夫在调查中发现,真正的凶手竟然是塞巴斯蒂安的同窗兼密友奥斯卡。原来,他们两人在大学时代是一对才华横溢、形影不离的“好基友”。尤丽·策以极为迷人的笔调描绘了两个孤傲的年轻人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对方,并坚信只有对方才是智力、身高、着装风格相互般配的另一半。这段两个人同吃同住、情投意合、共同钻研物理学问题的画面是如此的动人,连我这样的“直男”在阅读时都忍不住感慨:“要是他们能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有一天,塞巴斯蒂安和奥斯卡共同在课堂上“耍酷”,前者在黑板前从左往右正着推导公式,而后者则从右往左反着推导公式,最后两人在中间汇合,以证明他们的天才和友谊。不幸的是,塞巴斯蒂安事后觉得奥斯卡故意抢占反推公式的位置,风头明显盖过了自己。他选择与朋友渐渐疏远,娶妻生子并发展出一套有关平行世界的物理学思想。然而奥斯卡却始终爱着塞巴斯蒂安,并相信对方在内心深处同样爱着自己。他认为塞巴斯蒂安之所以会阐述平行世界思想,完全是因为既满足于娶妻生子的幸福生活,又幻想能够与他在一起。在爱的驱动下,奥斯卡决定绑架塞巴斯蒂安的儿子,制造平行世界的幻觉,并借用小说《一九八四》的典故,打电话告诉塞巴斯蒂安“Doublethink(双重思想)不能留”,他必须在家庭生活和奥斯卡之间做出选择。只是因为塞巴斯蒂安恰巧没有看过奥威尔的经典作品,错把英文“Doublethink”听成了谐音“达波汀”,才使得一场恶作剧式的骗局不可挽回地变成了谋杀案。
应该说,一部侦探小说将案件的关节点放置在谐音造成的误会上,多少会让侦探小说迷们失望。毕竟小说少了预想中层层演进的逻辑推理,而是完全建立在令人无法捉摸的偶然性上。然而如果从同性之爱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那么尤丽·策的这一设定则使得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变得愈发耐人寻味,并与小说的物理学主题相呼应。的确,小说细致地刻画了塞巴斯蒂安对奥斯卡的感情,他甚至在娶妻生子后仍与后者约定在每月第一个星期五聚会。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印证了奥斯卡对塞巴斯蒂安仍然爱着自己的猜测。
不过将“Doublethink”听成达波汀这个核心情节却使得小说有了另一种解读的可能。在故事中,达波汀是塞巴斯蒂安妻子的情人。正是由于塞巴斯蒂安心里潜藏着对第三者的厌恶,他才会把“Doublethink”听成达波汀。因为所有的误听或口误都只是潜意识的反映。要是他不想在生活中抹除达波汀的存在,那么他根本就不可能听错,更不会精心策划那桩谋杀案。而如果塞巴斯蒂安果真暗中爱着奥斯卡,他和妻子的关系则只是“形式婚姻”,那么他其实并不会嫉恨达波汀。这就是为什么探长席尔夫让塞巴斯蒂安与警方配合,诱使奥斯卡来到复原后的犯罪现场时,奥斯卡会绝望地对塞巴斯蒂安说:“你不是双重思想专家。我才是!”因为他发现对塞巴斯蒂安心理活动的所有揣测都只是自己内心欲望的投影。是奥斯卡在幻想着平行世界的存在,并渴望着与塞巴斯蒂安生活在一起。这种近乎绝望的爱促使奥斯卡策划了绑架案,并最终毁掉了两个人的生活。
因此,尤丽·策在《物理属于相爱的人》中实际上是以误听这个细节巧妙地并置了两种同性之爱的可能,它们并不相互否定,而只是并列在那里供读者玩味揣摩。一种是两个男人默默地爱着对方,只能在幻想的平行世界中实践这份真爱;另一种则只有一个男人深深地爱着对方,他的爱却无法得到回应。不管是哪种可能性,这份爱都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绝望,它最终将冲垮现实生活的秩序,把两个人拖入深渊。而作品的这一结构也恰恰暗合故事中不断阐发的平行世界理论--“一切可能的都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