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风云二集》许礼平著三联书店出版
许礼平雅好翰墨,又嗜收藏。以编辑出版为事业之志,以文物搜集为养志之需。《旧日风云二集》通过他自己所藏或经眼的一幅幅翰墨书画,考证与它们有关的人和事,其中有深藏功与名的香江潜龙潘静安、“乐夫天命”的傅抱石、结缘中国艺术的苏立文、身负传奇故事的神医柯麟等奇人异事,也谈到圆明园《寒食帖》流传经过、当今拍卖界乱象等,颇多掌故。
傅抱石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的开派大师,几十年来,他的作品都是收藏家争夺的宠儿。
傅抱石画作题材,在其壬午画展中已自己道出:“一、撷取大自然的某一部分,作画面的主题;二、构画前人的诗,将诗的意境,移入画面;三、营制历史上若干美的故实;四、全部或部分地临摹古人之作。”揆诸傅公存世画作,大概就是这四种范围。而新中国成立以后,在第二项加上构画今人的诗,今人的诗,当然是以毛泽东诗词为主,1950年秋傅公已制作了第一件毛诗意画《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这恐怕是画家中最早以毛诗词意境移入画面者。
傅公的画,有评论家认为以金刚坡时期最佳。《丽人行》(1944)就是傅公这个时期的代表作。画的内容是描写杜甫七言乐府诗《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丽人行》是杜甫的名篇,描写春暖花开,杨国忠兄妹在长安城南曲江游宴的情景,讽刺他们的骄奢,也间接反映出唐玄宗的昏庸。而傅抱石此画截取杨氏家族出游的一段景象来描绘。这一高头大卷,构图新颖,不仅与古人,也与同时期其他画家的画作,距离拉得很大。画面以柳树占满,绿荫四塞,突显下方五组人物。难得的是画的这三四十位古老男女,神态各异,曲尽其妙。此画在重庆展出时,傅公曾跟其爱徒沈左尧(傅公卖画都是沈代为收钱的)讲解,指着中间那组人物,在红袍前仰首之官员说:“这就是杨国忠,我塑造其形象时,专注刻画他的性格,你看他奸相十足,骄横不可一世的样子。”这就点出全诗要点:“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傅抱石一生只画过这一幅《丽人行》,但自傅抱石画作拍出千万元后,世间已至少冒出四幅《丽人行》。
傅公入蜀后,最初所作人物,意趣甚佳,唯衣纹稍硬,用傅夫人罗时慧的谑语,像火柴棍跌在纸上,硬直直的,就是技法尚未到家。而《丽人行》的人物造型,线条处理已臻成熟,更显炉火纯青,难怪徐悲鸿题上:“此乃声色灵肉之大交响。”并加跋赞扬:“抱石先生近作愈恣肆奔放,浑茫浩瀚,造景益变化无极,人物尤文理密察,所谓炉火纯青者非耶?余前尝作画中九友诗咏之云:门户荆关已尽摧,风云雷雨靖尘埃,问渠哪得才如许,魄力都从大胆来!”真是推崇备至。张大千也有跋:“古人论山水旷于无天密若地,先生以此秘入人物,开千年来未有之奇,真圣手也。勾勒衣带如唐代线刻,令老迟所作亦当裣衽。”大千将傅抱石推崇到超越陈老莲(老迟)而直追唐人的地位,把抱石直比“画圣”,与“诗圣”杜甫可相媲美了。大千与悲鸿皆有誉人癖,对后辈奖掖提携,不遗余力。当时抱石名气远不如二位,得此嘉许,当然高兴。
遗憾的是大千对傅抱石不太熟识,以为他字狷夫,所以题上狷夫先生。傅狷夫(1910-2007)也是画家,另有其人,前些年才在台湾故去,傅抱石也不好意思请大千改动,让大千尴尬,就自行挖掉二字,成一空白位。而题跋用的是绢,不好遮掩,挖补痕迹就较为明显了。当时在重庆念中央大学建筑系的陈其宽观看过傅公画展,陈公跟我说,当时人们只知道傅抱石教美术理论、篆刻学,不知道傅老师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好。
这幅傅公名迹,后来如何到郭沫若家的呢?
傅抱石留学日本时,已认识郭沫若。郭很帮年龄上比他小一轮的抱石。抗战期间郭沫若回国,出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拉傅抱石到三厅秘书室做文字工作。傅离开三厅后在中央大学教书,而郭沫若也住在金刚坡,往来颇密。新中国成立以后,郭在北京,傅在南京,书信往还不断。傅每年送一件得意之作给郭,所以郭收藏的傅画都精,都是代表作。
重庆时期,郭老已心仪傅公的这件《丽人行》,认为是傅画中之珍品。1952年郭沫若六十大寿,傅抱石专门画了一件丈二匹的《九老图》祝贺。次年9月傅赴京参加全国第一届国画展览会,将这件《丽人行》带来北京,在会上供观摩。郭老秘书王廷芳的文章说傅抱石将此画赠送郭老,郭非常高兴,当晚请吃饭,还请来老舍、曹禺等陪同。郭对此画特别珍爱,放在办公室书柜中,老友来时,偶尔展示共赏。有一回郭向陈毅展示《丽人行》,陈毅连说“画得好,画得好”,喜欢得不得了,还要求借回家中慢慢细赏。郭也大方应允。唯陈借了许久,郭怕有刘备借荆州之叹,让秘书王廷芳一再催促,三个月左右才完璧归赵。但傅抱石女婿叶宗镐在《傅抱石年谱》中透露,此《丽人行》是留在郭沫若家的,并没有说赠送,并谈到郭老自陈毅处追回此卷之后,“郭曾写信问傅抱石是否要将此画寄回南京”。可见对于此画的物权问题曾有过不同意见。郭、傅两家两代一直友好,两老已殁,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笔者编辑《名家翰墨》,第十九期系“两岸珍藏傅抱石精品特集”(1991年8月),收入台北蔡辰男、北京郭沫若两人所藏傅抱石画作精品的专集。台湾大藏家蔡辰男独嗜傅抱石画,因缘际会,香港郭文基殁后整批傅抱石画作归入蔡家,加上蔡历年购藏,得近三十件,而郭老历年得傅公送赠,也有十八件。笔者觉得整册作品以《丽人行》最佳,于是挑了《丽人行》做封面。《丽人行》因为1953年送给了郭老,所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傅抱石各种画册都没有刊载这件佳作。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刊行傅公画集,才收进这画,但当时印刷水平所限,画册显示不出此作品的细微处。到拙编这一集,不仅做了封面,内页又多局部原寸原色刊登,纤毫毕现,读者才欣赏到此作原貌的佳妙。1994年,我们穿针引线,促成傅抱石作品展在台北历史博物馆举行,这个展览系纪念傅抱石诞辰九十周年而办,台湾大藏家蔡一鸣先生一口应承,就由他所代表的台湾中华文物学会接办。展品以傅家所藏为主,笔者也提供十来件,郭沫若家就借了这么一件《丽人行》,去台湾展览。在台湾展览之后,台湾好几位藏家心仪这件作品。郭庶英大姐死活不卖,因这幅画的去留她个人是决定不了的。
台湾展览之后不久,郭大姐哥哥、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郭汉英,到日本拟筹募郭沫若基金,找其父辈朋友西园寺办事处负责人南村志郎帮忙。南村说现在日本跟从前不同,经济一直不景气,恐难以筹到款项。我问南村他们成立基金要多少钱,南村说人民币一千万,我立即说很简单,日本筹不了,可以从郭家拿一件画,就能解决问题。南村问哪一件,答以傅抱石《丽人行》。那个时候一千万是天价了。但我很快就找到一位老友应承照价交易,是港币一千万,当时折合人民币一千一百多万。但与郭庶英商谈时,庶英说哥哥反对卖父亲的藏画,遂告吹。隔不久,笔者在拍卖场碰到中国嘉德甘总甘学军兄谈起这事,建议嘉德去挖宝,由嘉德出面,郭家会安心一些,说不定会答应。不久,嘉德果然谈成,郭家拿出《丽人行》,还有一件徐悲鸿的《九州无事乐耕耘》和郭夫人于立群书法等几件。听说嘉德最初对《丽人行》的估价好像三百多万,郭家当然不同意,郭家希望九百万到一千万,因为笔者都找到人应允出一千万,郭家以为笔者这位朋友会进场,但朋友见公开拍卖就不要了,完全放弃竞投。最后可能郭家让步,达成底价七百万,而嘉德是要为达到千万目标而努力。我记得预展时嘉德老板陈东升带着一王姓壮汉来观赏,我在现场一不小心听了一句“七百万就七百万吧”,好了,有人垫底了。当时台北蔡辰男也想投这幅精品,毕竟是为他而出的《名家翰墨》十九期的封面嘛,蔡托小张(宗宪)代拍,出价七百几十万,比底价略高几口。但拍卖时,很快超过蔡的出价,张继续举牌,直至别人已举到九百八十万,张以超出预算太多,才微软不举。结果为北京某家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夺得。
当天晚上,郭庶英、郭平英姐妹在四川饭店摆庆功宴,招待笔者。我说等收到钱再庆祝吧,她们说怕什么。结果大家都知道,此天价举牌投得的人并没有付款,拖了许久,嘉德很被动,要另觅买家承接。这就是当年较著名的天价拍品收不到钱的典型案例。晚饭时,郭大姐还问我要不要分些钱给傅家,小生姓许,怎能替郭、傅两家乱出主意,只有闭嘴不言最为安全。但转念郭家姐妹还是很有人情味,也念旧。很遗憾,我一直没有把她们曾经的一问,告诉二石。后来听傅益玉说,《丽人行》拍卖时她正好在北京,郭庶英问玉子,要不要送一辆车给她妈妈用,玉子客气地婉拒了。于此可见郭家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拍完之后,还有小插曲。当时拍卖没几年,大家经验不够。举拍的人要求嘉德某副总让他把这件《丽人行》带回公司给老板看,某副总对这家公司深信不疑,也就让这位主任在尚未付款的情况下,把画拿走。这在当年是普遍现象,到2008年金融风暴之后,才全行改例,六亲不认,只认钞票,严格执行账款到位才可以提货。但嘉德某副总可能也担心,东西给人拿走,万一出什么状况,责任太大。过了大概十天,以委托方要来嘉德看此画,如果画不在不好交代为由,讨回《丽人行》。
这位大买家,同场还举了傅抱石的前后《赤壁赋》一对,后来听说也在广州嘉德标了好几件傅抱石画作。但是,全部拍得之画,都没有付钱。怎么回事呢?当时江湖传闻,举牌的人所代表的这家公司,涉嫌非法集资,非法跟银行借贷。后来又有一说,这家公司东窗事发,举牌的这位主任已经被法办。
故事未完。隔了不久,有两卷号称傅抱石画的《丽人行》冒出来了。有一回,启老(功)莅小轩,坐着闲聊时忽指着放置在矮几上的《名家翰墨》第十九期封面《丽人行》说,杨老(仁恺)介绍一个朋友来,请他(启老) 在这卷画后加题。我说这卷只有一件,有徐悲鸿、张大千题字,启老听罢右手捶了一下右腿,大概知道上当了。
再隔不久,《良友画报》伍联德的公子伍福强来访,出示《丽人行》画作照片,上面有启老几位大名家题字,题字都真,画太业余。伍氏还把提供者的故事说了一遍,大意是傅抱石穷,付不出裱工,所以多画这么一张与裱画师傅了账。伍是出版同行,老实人,我遂泼冷水,把愚见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