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海昏侯命运背后的历史画面

近日，第十期上观读书会走进震旦博物馆，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为读者揭开历史的幕布，揭示海昏侯刘贺的戏剧人生。

2015年，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的考古发现，引发了人们对墓主人刘贺传奇经历的兴趣。辛德勇所著《海昏侯刘贺》，被称作“研究海昏侯刘贺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此书将刘贺置于巨大的历史背景之中进行解读，探寻他命运的跌宕，也透视其身后的一幕幕历史画面。

只是一个表面的人物

今天的上观读书会，我给大家讲的是“刘贺与西汉中期的宫廷政治”。

去年年底，我在三联书店出了《海昏侯刘贺》这本书，它是以西汉中期的宫廷政治为主线展开叙述的。这之前，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发现,让大众对此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想了解海昏侯刘贺的生平到底是怎样的。

史书上关于刘贺的直接记载不多，现代人关于汉代的著述中也鲜有提到他。比如,我们看一般的历史年表里，根本看不到曾经有这样一位皇帝存在。人们根据新的考古发现，又对刘贺的一生、他的性格与品质做了很多解读。这些解读中的一部分内容，又与历史的记载有所冲突。一些以考古文物研究为主的学者认为这些新的解读才是历史的真实，历史所记载的刘贺是被有意歪曲的形象。这是否合乎真实？

我近年较多从事一些秦汉历史问题的研究。我做研究，经常从一个问题带出一个问题，步步深入，在研究汉武帝晚年政治格局时，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刘贺。海昏侯墓被发掘之后，我对此谈了一些看法，出版社就希望我来写一部关于海昏侯的书。

在《海昏侯刘贺》里，我对刘贺的一生做了比较系统的梳理。在梳理的过程中，我发现直接可以看到的西汉历史对刘贺的记载不是很多，不足以让我们认识他的一生。只有把他放在他所处的环境中，从他父亲开始一步一步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汉武帝晚年，才能看清楚当时的宫廷政治格局如何决定了他的命运。

只有把分散的记载集中到一起，把人物放在其所处的时代环境里，我们才能够看到一个比较清晰的刘贺的形象。至于这个形象背后的历史因素，就非常复杂了。书出版之后，有一部分读者认为我写了很多和刘贺没有关系的内容。今天我就想和大家谈谈这个问题——刘贺身后的西汉中期宫廷政治史，这正是我写这本书想揭示的一点。刘贺只是一个表面的人物，我们更要看到他背后的原因，这是我们认识历史更重要的一点。

历史幕后的东西

从海昏侯刘贺这个人物出发的话，我们会看到他一生的荣辱沉浮，完全是由他身后巨大的历史背景所决定的。他稀里糊涂地被霍光这个权臣拉去当了皇帝，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砸到他的头上了。

为什么把刘贺拉去当皇帝？是因为霍光觉得他的脑子不够清楚，好控制。但问题也就出在他脑子不清楚。脑子清楚的人，捡到一个大馅饼，老老实实享用就行了。但他不是。霍光让他做傀儡，他不老老实实做傀儡，导致霍光不得不把他拉下来。

书中，我对刘贺命运的讲述是从汉武帝末年开始的，因为要清晰地解释刘贺为什么遭遇这样的命运，不从汉武帝末年讲起不行。最后又是到汉宣帝结束的，因为最终对他的处理是由汉宣帝做的。我们说，历史幕后的很多东西不容易看到，但研究历史的兴趣也在这里，我们要揭开幕布，看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贺一生的跌宕起伏，不管登基为帝，还是废位成囚，都是由霍光一手造成的。而霍光之所以能够权倾天下，操弄不止一位君主的立废，则又是由汉武帝晚年的政治安排直接促成的。而这一时期政治格局中所出现的一个最重大的变化，就是太子刘据对汉武帝施行巫蛊之术所引发的未遂政变，也就是著名的“巫蛊之祸”。

这一事件，让汉武帝不再相信任何一位皇子，觉得哪一个都可怕、都有可能和他作对。所以，太子刘据兵败自杀后好多年，汉武帝一直没有新立太子，直到临终前才决定把江山交给年仅8岁的小儿子刘弗陵。

这是我们讨论刘贺一生非常重要的一个前提。因为，这样的安排结果，造成了霍光的篡权。在正史记载中，霍光的形象是很正面的，他在汉武帝去世之后保持了政权的稳定。有人提出来他可以做皇帝，但他坚决不做，维护了汉朝皇帝的传承。不过，在我看来，霍光是一个处心积虑篡权的权臣。是因为当时汉朝的政治比较稳定，不具备改朝换代的客观条件，霍光才以大臣的名义独揽朝政。

操纵着所有的事情

汉武帝选择了小儿子做皇帝。年少的儿子做皇帝，就要安排辅佐大臣，同时又要防止权力落到一个大臣的手里。汉武帝就很精妙地设计了一个由五个人组成的辅佐团队。

霍光当然是首选，但要是把权力都交给霍光一个人，也就无异于改朝换代，变刘氏王朝为霍家天下，自恃英明而又满腹猜忌的汉武帝自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于是，我们看到，另外还有车千秋、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位大臣，与霍光一道，“并受遗诏，辅导少主”。

这五位顾命大臣，可以划分为内朝、外朝两组。外朝有宰相车千秋和御史大夫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内朝则是奉车都尉霍光和驸马都尉金日磾。外朝以车千秋为主，内朝以霍光为主。为了给霍光更大的权力，汉武帝赐霍光一个特别高的军衔，就是“大司马大将军”，可以统帅全国军队。这一职位与丞相互相牵制，使得内外两朝在制度上能够建立一种平衡，以防止权臣专政。

但历史事实说明，这种制约一定会被打破。西汉王朝其政治体制本身就是专制的，在这一实质性因素的主导下，不管是权臣的控御欲望，还是实际行政运作的需要，都必然要打破这一“五臣共和”的局面，将权力集中到一位强臣的手上。这位强臣，就是汉武帝最为信任的霍光。

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看到，霍光采取了一系列的办法来取得更大的权力，进而掌握了全部的朝廷政治。他唯一没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皇帝。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霍光操纵着年幼的汉昭帝刘弗陵，操纵着所有的事情。

再挑一个人来当傀儡

22岁那一年，汉昭帝突然死了。

对霍光来说，他需要再挑一个人来当傀儡。在哪儿挑呢？必须是刘家人，必须是汉武帝的子孙才行。这样一个人并不容易找。因为，汉昭帝是汉武帝五个儿子里面最小的一个。其他儿子都比他年龄大，都是成年人，哪一个来了都不好弄。

这个时候，霍光想到了我们今天要谈论的人物——昌邑王刘贺。刘贺是汉武帝的孙子，辈分更低，当年还不到20岁，虽已成年，但政治经验很浅，比较容易控制。另外，从《汉书》记述的一系列行为举止来看，刘贺的神智不是十分健全，被称作“轻狂不惠”，就是接近于傻瓜的意思。

刘贺会有一些不着调的想法。突出的一点是，做事不太靠谱，有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么，刘贺是不是一个坏人？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是。比如，他被霍光选中去长安城当皇帝的时候，他手下的大臣王吉非常恳切地和他讲，现在的朝廷是霍光的天下，你去的话，应该学习汉昭帝，老老实实当一个傀儡皇帝，千万别当真。假如刘贺是一个荒唐恶毒的人，下面的人是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肺腑之言的。

但刘贺做事确实不着调。他从进京的路上开始，就做出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霍光对他也不太放心，所以，在形式上就留了一手，没有告庙，就是没有到汉高祖刘邦的庙前宣告刘贺正式登基。这本是必须有的程序，但刘贺一直到被废都没有履行这一程序。

27天的皇帝

刘贺做了皇帝之后，竟然头脑发热，真的发号施令，像模像样地做起皇帝来了。对刘贺的左一道诏令，右一道诏令，霍光能够忍受。但是，刘贺动了不该动的，他竟然动了宫廷禁卫，这是霍光不能忍受的。

刘贺动了长乐宫的禁卫，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情。长乐宫是太后寝宫，那里的禁卫工作实际是控制太后言行举止乃至生命安危的紧要职位，而这位太后，也就是昭帝的皇后、霍光的外孙女，是霍光手里一张具有决定性作用的王牌。

这一个性命攸关的关键职位，霍光是委派他的女婿来掌管的。现在，刘贺竟然挪走他的家人而用自己的旧臣替代，用意是十分明显的。霍光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而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先下手为强，抢先废黜刘贺。

于是，仅仅做了27天皇帝的刘贺，被霍光借用皇太后的名义逐出未央宫。霍光废刘贺的时候，列举了很多罪状，但我们仔细看一下，没有一件是真正涉及到原则性问题的。

刘贺被废之后，回到了昌邑国的故宫，他原来出发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今天的山东，在汉代是一个富庶的地方。他成为了庶民，被软禁起来了。

刘贺怎么办

这个时候，霍光的任务就是再找一个皇帝。他经过反复考虑，选中了汉武帝刘彻曾孙、戾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也就是历史上的汉宣帝。

刘病已一直在民间长大，他知道世道的艰辛，也知道权力都在霍家手里，刘家管不到。而且，他受过很好的儒家教育，深知社会实情，这种历练使他变成一个非常深沉、隐忍的人。这是霍光没有考虑到的。

霍光只考虑到刘病已身在民间，没有任何政治势力，更容易摆布，所以选择了他。

汉宣帝进宫以后，特别能忍，他老老实实待着，除了宗庙祭祖的典礼之外，一切都听霍光的。这让霍光非常满意。

在登上帝位多年后，在霍光的操控下已经隐忍很久的汉宣帝，终于熬到了出头的日子——霍光死了。

霍光死后，汉宣帝刚一亲政，就把年号“本始”改为“地节”，并且向前追改两年。这就是传世文献中，年号“本始”和“地节”有重合的原因。

汉宣帝是因为霍光的决策，才得以入主未央宫，所以，对霍光的评价和对其家人的处置，都涉及到其入承大统的合法性问题。另外，汉宣帝还要对废帝刘贺做出合理的安排。因为，霍光废黜刘贺帝位的合法性，与汉宣帝登基做天子的合法性，这两件事是一体相连的。

不过，当时汉宣帝还顾不上刘贺，就依然把他放在昌邑国的故宫里囚禁着。过了两年，霍家被处理之后，朝政稳定了，汉宣帝开始考虑把刘贺怎么办了。

给一段历史画上句号

汉宣帝没有见过刘贺，他派遣山阳太守张敞亲赴昌邑国故宫察看刘贺的动向，并由张敞指派人频繁巡视监督其日常情况。后来，张敞给汉宣帝写了一封信，全面汇报了刘贺的情况。

张敞给汉宣帝提供的报告非常详细和具体，总的来说，刘贺还是稀里糊涂的一个人，说一些不着调的话。另外，他已经病了，走路困难。

这样，汉宣帝放心了。如果刘贺是个跟他一样精明的对手，必要的话，是可以杀了他的。为什么不杀？主要是为了安抚刘家人。刘家皇室对霍光操纵权政十分不满，而汉宣帝是霍光操纵权势的产物。汉宣帝要照顾各个方面，尽量不要引起皇室成员的反感。

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汉宣帝下诏册封授刘贺为海昏侯，移居豫章郡的彭蠡泽畔，就在今天的江西。联系前述种种政治变化，便不难知晓，这实际上是要给汉昭帝去世以来这段历史做一个了结。随着对朝政控制的稳固，汉宣帝已经不必再对刘贺有顾忌，因而决定改变其变相被囚禁的状态，恢复其正常生活。这对刘贺是一种善意的安抚，也有助于调节各方面关系。

但汉宣帝对刘贺仍不能完全放松看管，所以，在册封刘贺为海昏侯的时候还加了一条，刘贺不得再参与在刘家宗庙举行的祭祖等各项仪式。因为，要是让刘贺像所有王侯一样，每年来京参与朝会祭祀，他就有机会与刘氏子孙当面接触，可能会产生不利于汉宣帝的舆论。现在把他放在遥远的江西，令其不再北返，也就彻底断绝了这个隐患。

汉宣帝是一个非常老练成熟的政治家，他清除了霍家势力，合理处置了刘贺，这段历史就告一段落。但海昏侯刘贺脑子确实不大对劲，竟然跟身边的人讲什么当初本可先动手斩杀大将军霍光，也就不会失去帝位这样的话。这话报告到汉宣帝那里，事情就大了。汉宣帝当即对刘贺加以警告，并削减其食封户数。

这样的惩戒是否奏效，实际上亦未可知。可以知道的是，刘贺很快就去世了。他的去世，让刘氏王朝彻底摆脱了霍光专政的阴影，也给这段宫廷政治历史画上了句号。

假如没有海昏侯墓的发现，海昏侯的戏剧人生并没有太多人的关注。而《海昏侯刘贺》想展示的，其实也是刘贺背后这一段历史的真实发展历程。刘贺本人不是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但他被卷入了历史的大潮中，他戏剧性的命运背后都是政治时局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