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郁达夫手稿成为一本书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作家郁达夫的手稿存世相当稀少。今年，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郁达夫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珍藏本），是郁达夫完整手稿的首次出版面世。当郁达夫手稿成为一本书，不仅填补了郁达夫手稿出版的空白，也为郁达夫研究提供了一份珍贵材料。

在最近举办的“名著新读”读书会上，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郁达夫长孙郁峻峰和中华书局上海分公司总经理余佐赞，为读者讲述了《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保存的始末、手稿影印出版的经过与价值。

占有比较特别的位置

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重要到什么程度，我举一个例子，郁达夫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出版的时候，受到当时很多文学青年的追捧，甚至有外地人专门坐火车赶到上海来买他这本书。一般来说，郁达夫的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中期、后期。早期和中期是他在国内的创作，后期是他去了新加坡之后。我们今天介绍的这部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是一部写于中期的中篇小说，它在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当中占有比较特别的位置。根据我所看到的历史材料表明，在1927年的时候，郁达夫就已经在酝酿、构思这部作品了，最后完成于1932年。小说的时代背景是1927年“四·一二事变”前后至“一·二八事变”，以女学生郑秀岳的成长经历和情感纠葛为主线，描写了她与另外两名青年女性的不同人生道路以及她的悲惨结局。

手稿是最原始的

陈子善：长期以来，我们不知道《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的存在。所以，此次手稿本的出版具有零的突破意义。过去出版的郁达夫手稿，主要是他的诗稿，还有一点书信。像《她是一个弱女子》这么完整的一部小说手稿得以保存下来面世，是很珍贵的。我们知道，了解一位作家的创作过程，手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通道，或者说一个进入的门径。中国现代作家手稿的保存，总体来讲是不如人意的。这其中，鲁迅的手稿保存是做得比较好的，像北京国家图书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等都分别保存着大量鲁迅的小说、翻译作品、书信等手稿。相比之下，郁达夫手稿的保存现状确实不理想，大批手稿可能如今已不存于世了。一般读者看的书都是印刷品，而且大多是最近所印刷的版本，这本书最初印刷的样子通常也不易看到。我记得，上海鲁迅纪念馆曾经做过一项很有意思的工作，就是把鲁迅小说初版的样子，包括他最初在杂志、报纸上发表的作品，都影印出版。这也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一本书最初的样子，虽然其里面的文字内容和后来的版本是一样的，但其所呈现出来的印刷样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认为，一个作品以它最初的样态和读者见面，可以带给读者不一样的感受。而比初版样态更早呈现的是手稿。手稿是最原始的，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空间。因为在未能看到手稿之前，我们不知道郁达夫的这个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写在什么样的纸上、用了什么样的笔。而手稿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们这部作品最初的样子，甚至作家创作时的心理。

窥见郁达夫怎么修改小说

陈子善：《她是一个弱女子》这部小说之前已经发表过，所以在内容来说已没有什么秘密。如果把手稿和小说定稿进行比对的话，除个别地方有点出入，基本都是一致的。但是，手稿本的不同在于，它保存了作者修改的痕迹。这些痕迹，可以让我们看到当时郁达夫怎么一步步修改自己的作品，从而进一步分析他的创作心理。我们看到，手稿里几乎每一页都有改动，有一些页有不止一次的修改笔迹。整部手稿中，大部分的修改用的是黑色笔，也有一些改动用的是红色笔。通过这些，今天的读者可以看到，当年郁达夫创作这部小说时的状态，那么认真细致，那么反复斟酌，从中还能窥见郁达夫怎么修改小说。因此，《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是我们了解郁达夫构思、创作、修改这部小说，到最后定稿这一过程，必不可少的环节。手稿本的影印问世，价值也是多方面的。第一，让读者得以欣赏到难得一见的郁达夫书法，因为很多人喜欢郁达夫的字。第二，手稿的出版对郁达夫小说的研究，甚至整个郁达夫文学道路的研究都有帮助。

让它和广大读者见面

郁峻峰（郁达夫之孙）：我是中国作协的一个普通会员，我的任职单位在爷爷郁达夫的家乡杭州富阳，我在那儿工作，也在那儿生活。中国现代作家里，像爷爷这样生活经历坎坷的人物，并不多。同时，像爷爷这样留存下来的手稿那么少的作家，也不多。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是爷爷存世不多的手稿里唯一完整的一部小说手稿。谈到这部手稿的珍贵性，我想应该感谢我的奶奶和我的母亲。我的奶奶是郁达夫的原配夫人孙荃，她对郁达夫的每一个字都非常珍惜。我们家里保存的所有爷爷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小纸片，只要上面有爷爷写过的一个字，我奶奶都会很珍惜地保存着，而且，从不外传。“文革”时，我家经历了长达七天七夜的抄家。当时，我家大门二十四小时不准关闭，家里任何有锁的地方都要把锁拿掉，抄出来的几大车的书籍、字画大多被付之一炬。好在，和爷爷有关的手稿没有失去。这得感谢我的母亲。第一次抄家前，一位好心的居委会大妈提前通知了我母亲，匆忙中，我母亲把她认为的家里最重要的东西藏在烟道中，到了半夜里，又偷偷起来，把它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那么，这个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对我奶奶和母亲而言，就是郁达夫留下来的东西。她们觉得，这些东西是她们应该用生命去保护的。我觉得这是非常令人感动的。手稿保存下来了，后来，我是怎么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让它和广大读者见面的呢？最早应该是在2015年前后，我为筹备2016年郁达夫诞辰120周年纪念活动而在整理材料。我想到了手头的这部《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我想，不管这部手稿价值几何，放在我一个人手里只能让我一个人看，放在我家里只能让我的家人看，我为什么不把它推荐给广大的读者和研究者呢？可能研究者或者读者会从中发现更多的研究信息，从而更好地推进对郁达夫的研究。有了这个想法，我第一时间告诉了陈子善老师，说我们准备在郁达夫诞辰120周年的时候出这本书，并且希望由与郁达夫有渊源的出版社来做这个书。后来，陈老师给我介绍了中华书局，我们的合作相当愉快，于是就有了今天这部印刷精美的《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影印本。

具有双重价值

陈子善：我记得当时峻峰说，如果你是研究现代文学，尤其是研究郁达夫的，这本书当然不可或缺；如果你仅仅是喜欢读文学作品，这本书也值得拥有。因为它具有双重价值，一个是阅读研究的价值，另一个是观赏和收藏价值，采用原大仿真影印，里面有照片，还印有郁达夫留下来的原章。我为什么会推荐中华书局来做这本书？一是因为郁达夫曾经在中华书局出过书，和它有渊源。另一个是中华书局在此之前刚刚出一本梁思成的手稿本，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经验。

余佐赞（中华书局上海分公司总经理）：85年前的这个时间，《她是一个弱女子》这部手稿刚刚写成。对此，王映霞也有记录，她说1932年的3月份，郁达夫在外面住了十来天，就是3月十几号的时候到月底左右写了这么一部小说。多年后，我们看到这部手稿，它保存得相当好，除了封面有点受损，第21页撕掉了一部分。封面上有郁达夫亲笔写的书名。我们对这部书稿的影印出版十分重视。手稿的设计者是周晨，设计封面时，他选用了当时很多女子所穿的蓝印花布一样的蓝色，上面还有一粒纽扣，暗示着一位那个时代的弱女子。因为原稿不好把它全部拆掉，就必须拍照。手稿采用原大影印，并参照手稿和通行本做了排印本附上，以便读者对照阅读。对纸张的选择也是花了心思的，我们特意选了黄黄的有旧旧的味道的纸，为的是与原稿纸接近。做书过程，也是我们了解郁达夫文学成就的过程。作为编辑，我们是认真读过这个手稿的，里面描写的一些东西让我们回到了85年前。比如，1932年1月到3月杭州和上海发生的主要事件，在里面都有记载，这显现了小说所具有的记录时代的价值。另外，在手稿中我们可以读到郁达夫在写文章的时候，他是怎么样把一句话改成这样的，里面一共有三种笔迹，显示出了他多次的删改。这样的阅读过程，就像我们跟着郁达夫学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