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民盛宴：弃捐何足道，努力加餐饭

《细民盛宴》，张怡微，人民文学出版社

早在1994年，著名导演李安借助由郎雄、吴倩莲主演的电影《饮食男女》，讲述了一位退休厨师和他三个女儿在代际冲突中面临家庭矛盾的故事。从那时开始，《礼记》中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变得家喻户晓起来。

当时间的车辙碾压着波澜壮阔的大国历史与柴米油盐交织的家常往事走过20余年，上海青年作家张怡微带来了她的小说《细民盛宴》，这一次，她勾画了一位厨师父亲和他女儿，以及他们身后庞大的城乡结合部群体的喜怒哀乐。在色香味俱全的冷盘热菜里，他们执着于爱恨，精心于计较，忙碌于生存，而那才是众生相的底色。

《细民盛宴》原载于2015年《收货》长篇专号，张怡微因她平静中带着犀利的文笔、克制中积攒着力量的风格，引起了文坛的注意。所谓“细民”，指的是小如蝼蚁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也是最普通的芸芸众生。比起建功立业，他们更关心的是衣食住行；比起家国大事，他们更喜欢咀嚼家长里短。作者张怡微的童年经历了父母婚姻失败的原生家庭关系，明争暗斗的大家族人际关系，这些无疑成为了她的心理阴影。因此，反观小说中的少女袁佳乔，在别无选择中过着既有继父又有继母的生活，奔波在一场场盛宴中去体验人情冷暖，来不及闪避亲人们的诸般计较和两面三刀，这些对于作者而言，只不过是实现了一次人物的虚构叙事对作者个人经验的“现学现用”。小说在开头就用爷爷的死亡和家族聚餐的盛宴形成了鲜明对照，在黑白色调的死亡背景下，美味佳肴衬托出的大家族群像，成为了她“家族试验”的最好素材。

这是一个关于抛弃的故事。所有悲欢离合的起源来自袁佳乔生父生母的失败婚姻，“宁跟讨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成为了她童年的紧箍咒。原生家庭分裂产生的被抛弃感导致她成为家族的旁观者，无法融入其中，却能看清皆大欢喜下的龃龉和厌恶，“那究竟是源自什么样神奇的缘分，除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们简直比陌路更陌路”。盛宴理应象征着团圆和美，在作者笔下则生出了不同的意义，它超越了饭菜本身，“生死与年节，成为了我人生中重要的断代，揭开又阻隔了一重又一重伤痛”，表面的平和下波涛汹涌的是恩恩怨怨。在推杯换盏的盛宴中，作者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一直期待着亲生父母关爱的少女，长期保持着自卫的姿态——在酒席上与父亲不欢而散，在家族的聚餐上争取出现得最晚、离席得最早，坚守着“人人都想成为安慰别人的人，同时避免被别人安慰”的信条，直到彻底成为家族集体中的外人。

这也是一个关于和解的故事，哪怕这样的和解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袁佳乔在自己婚姻关系中的沉默卑微，草率任性，从某种程度来看也是一次她对于父母离异的报复与发作。直到被引产的畸形婴儿出现，这份伴随着她童年和青春期的心结，才以骨肉分离的伤痛为代价换得释然。长期以来，父亲主厨的盛宴对她来说是心灵的安慰剂，特别是父母离异之后，出自父亲之手的每一道菜都被她自作多情地想成是“一种迟到的照料和关爱”，但却无法改变从家变那一刻起父女之间酝酿出的疏离感。直到她胎儿引产、婚姻失败，身患糖尿病的父亲帮她炒好糖醋排骨，不以为意地说“你的饭我还是要吃一吃，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那块与父亲层层相隔的坚冰才算得上逐渐消解。正如在母亲对她无尽的忧心中，她找回了母爱给予的安全感；在父亲三下五除二接过她的锅铲那瞬间，她才最终相信父亲对自己仍旧保留着那有限的爱。

《细民盛宴》描写的是另一种大城市经验。故事的背景是上海工人新村，那是一片不同于风情万种的外滩、老洋房林立的徐汇区、耸入云端的金茂大厦之外的所在，它是繁华大城市延伸出的孤岛。不论是上海木材厂还是具有年代感的“大自鸣钟”地标，不论是等待着拆迁的侥幸心理还是因为房产证上没有自己名字而翻脸的亲人，张怡微用她的笔触让我们看到了大城市的另一群面孔，那是一群“只冀望无论是谁只要能把这个月的水电煤付清就好”的工人们，他们看似坐标在机遇遍地的大城市，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作为一部创作意义上的“世情小说”，作者的写作经验更多是受到冯梦龙、凌濛初的“三言二拍”、张爱玲乃至于王安忆的影响，这让她的落笔之处不在于人的情感，而是逼迫着人成长的日常生活。市井日常生活并不是如烟花般绚烂丰满，正如饭桌上缤纷的菜色圆满交织，而桌下的亲人在利益驱使下却时不时短兵相接。这类人不仅仅存在上海的工人新村，他们还在各个大城市的边边角角，只是机缘巧合地在张怡微的文字里发出微弱的呼声。

很长时间以来，80后的创作群都面临着一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创作瓶颈，在青春文学的热潮过去之后，为打破瓶颈，创作者们所采取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张怡微给我们的欣喜就在于她在对“世情小说”的不断揣摩中，逐渐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将“强说愁”变为“直说愁”。人生的哀愁隐藏在琐碎的细民日常里，沉淀下来的是“我”对家长里短难以言说的微妙感受。微妙之处的共鸣，使得小说的内核不单单停留在一日三餐的平淡上，对于读者而言，浮华之下的生活真相和逆来顺受的生活态度，已经深深勾起阅读的冲动。

创作最丰富的营养是现实本身。正如张怡微本人所说“所谓盛宴，不过是我所见过的婚丧嫁娶的团圆、饮食起居的人之要义”，《细民盛宴》中的少女在寻找原生家庭的情感认可中，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家族的盛宴，终于从被抛弃的心结中释然和解，尽管那个时候已经遍体鳞伤。生活的真相就是盛宴中的酸甜苦辣交织，细民的生活就是总会有遗憾，但正因如此，哪怕是有限的爱也值得珍而重之。只是时光流转，身为细民中的一员，不知道成年后历尽劫波的袁佳乔是否会借着那精致的佳肴对昔日的自己悄悄说上一句，“弃捐何足道，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