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出生于七十年代的中国作家追溯家族历史的时候,必将遭遇时代的剧变,如何书写家国往事,也许是这一代作家所能遭遇的最艰涩的困境之一。
两届《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得主、当代华语界极具大师潜力的小说家葛亮用七年时间写成了一部家族小说。其缘起,倒有几分被动,在祖父葛康俞去世多年后,早先的编辑将陈寅恪女儿所著《也同欢乐也通愁》寄给葛亮,希望他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关于葛教授生平的书。这让他踌躇,这些故事以及沉淀三代的教养显然是与生俱来的优势,但进而思量:作为一个小说家,要如何再现祖父在跌宕历史中的中规中矩的一生?在祖父同时代的朋友,如王世襄、李可染等雅士都去世后,又该如何钩沉考证?最终,小说家选择了最能释放小说艺术的切入点:由母系家族带出父系家族,两大家族命运的交叉点,正好就在乱世的转折点,恰如龙卷风的风眼……
小说起笔于民国商贾世家子弟卢文笙的成长,收笔于他与冯仁桢的情感落定、收养豫儿。文笙的青少年,周转于军阀、商贾、梨园、教会医院……之中,小说辅以传教士、寓公、手工艺人、姨太太、东洋侨民、民国画家、日本军官、共产党女教员、土匪、舞女等诸多形象丰满的配角,既有显赫家族抓周、过年等场面,又有屠杀、逃难等惨烈的场景,足以见得那一代青年处在何等动荡的选择中!
文笙的仁义、清朗令人欢喜,投入革命时的姿态令人敬佩,但更妙的是,他在这部书里穿针引线,让我们看到葛亮写了那么多出彩的民国女子!亚圣的后代识大体,却也无奈于大局,大姐昭德半疯半醒间的舍身之举令人扼腕,三妹昭如嫁作商人妇,老夫少妻虽恩爱,却也不得不独自担当寡母重任,她仁义慈善,以诚信为根本执掌家业、教养文笙。左家的后代能文尚武,颇有须眉气。就连梨园女子言秋凰、冯家四太太之女仁珏都有铿锵侠骨,烈性的柔媚;就连仅仅出场两次的侍女小凤都有情有义有担当;就连卢家母子逃难时偶遇的孟家老太太也是那般铮铮果敢……家与国,命运休戚相关,民国的女人果然如左家慧容所说:“这一代人合并了家国,这么着,女人也似乎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来了。”女性的光辉,得自小说家抒情而感性的天赋,也自然而然的,源自那个年代真实的人性勃发。
文笙的姨夫石玉璞就是以直系军阀石玉璞为原型的,毛克俞的叔叔则以第一代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为原型,为这部家国小说奠定了不可动摇的郑重基调。但小说刻意淡化政治斗争的本相,转而深入人物性格,文笔流丽清雅,丰富且风雅地工笔描绘了民国生活细节,尤其能反映小说家美学趣旨的是——乱世的恶毒,更能反衬出人心的仁善,他选择了贯穿乱世的迷人意象:一只只虎头纸鸢,飘摇直上,既是命悬一线,又显一线生机……纸鸢的意象极其诗意,在父子、战场、爱情等诸多场合缔造出截然不同的韵味,实属神来之喻,家国事,一线牵。在民国乱世的背景中,恰如不可承受之轻。
葛亮用轻柔文笔囊括了沉重悠长的家国历史,万般感慨化作轻灵北鸢,这虚实的交织、仁善的传达是令人感动的,这从善从美的文学教养亦是近年来的华文小说所稀缺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