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鹰的帝国》的作者欧阳莹之,最近在国内很红。她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学家,退休后跨界研究历史。去年,她的第一部史学著作《龙与鹰的帝国》在美国出版,获得英美学界赞誉。她又亲自翻译成中文,今年3月由中华书局引进,目前首印8000册已全部卖光,又加印4000册。而且出版经历相当传奇,据本书责编徐卫东透露,这本书是欧阳老师自己投稿到中华书局的。“龙与鹰”,分别指代中国的秦汉王朝和西方的古罗马帝国,同时隐喻今天的中美两国。这是当今中文世界第一部全面比较秦汉与罗马帝国的历史作品。有意思的是,已经有眼尖的读者指出,作者的经历很像《万历十五年》的作者黄仁宇,两人同是半道出家(一个是当兵,一个是学物理),闯入历史学界,作品同样旁征博引,功底扎实。而且《龙与鹰》如《万历十五年》,也是先写成英文,而后由作者亲自译写为中文,投到国内知名出版社,并恰巧都由中华书局出版。目前《龙与鹰》的豆瓣评分为8.5分,2006版中华书局版的《万历十五年》为9.0分。物理学家是怎么转战历史领域的?她本人又有什么传奇故事?
68岁的欧阳莹之单身。在美国待了五十年,她没有买房,一直住在麻省的教师宿舍里,交房租。前几年,为了照顾90岁的老母亲,才把家搬回香港。光是她的书,搬家公司来了四名壮汉,打包了一个集装箱,漂洋过海坐船运回来。
欧阳的祖籍广东,听口音便知。最近要到内地来,才开始练习普通话。但若按出生地算,她也是半个上海人。长乐路930号,是欧阳莹之出生的地方,住到12岁离开。那是1960年。父亲病重,去香港医治。他们全家随后赶去照顾,从此告别上海。
8月,欧阳莹之飞来上海,一是参加《龙与鹰的帝国》在上海的活动,二是顺便去寻访旧居,另外还有几件小事,比如逛福州路的书店买书,奉母之命去南京西路采办某种药材。记者自告奋勇陪她一起去老房子看看,她同意了。问她小时候住什么样的房子,她马上换了一口沪语,笑答:“弄堂房子。”次日一早,她拿了一张客房里的地图,我们一路找去。从延安西路步行到乌鲁木齐路,再左拐,就是长乐路。这差不多就是她小时候的活动范围。
走到长乐路930号。门卫问:你们找谁。欧阳一愣,回答:我小时候在这里住,回来看看。遂被准许往里走。
她出生在这里,是一幢独栋的三层老洋房,刷成了黄色,“我记得以前后面是同济大学,我们是分开住,我和父母住二楼,祖父母住在三楼。当时父亲在上海经商。房子是木地板,我们跑来跑去,在弄堂里跳皮筋。啊,这棵白玉兰树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我从前就在这里玩,从前觉得这里很大。”
时隔半个世纪,欧阳莹之站在长乐路的弄堂里,外表冷静,但看得出,她内心不平静。
中午,欧阳莹之在上海展览馆对面的鼎泰丰请客。她点了这里很有名的猪肉小笼,莲藕炒木耳,绍兴黄酒醉鸡,还有一碗虾仁炒饭,外加两瓶青岛啤酒,“要冰的”。
她常常一个人旅行,最远去过非洲,找不到饮用水,她的经验是:喝冰啤代替。
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对《龙与鹰》的评价是:“拜读原著,从一个历史学者的立场看,既佩服,又惭愧。”佩服之处是“以不是历史专业的知识分子,却能处理文化史的问题,如此周全,也如此有见解”;惭愧之处是“在许多中国历史学者中,对欧洲历史能有如此程度理解的,实在不多”。 问她作为史学“新星”,有没有感觉获得史学界的认可?她仿佛大吃一惊:“没有。”再细说缘由,“学术界的圈子非常小,也非常排外,你一定要加入他们的圈子,中国人叫山头主义。美国人叫烟囱主义。你要很多年的功夫下去,写出书,他们才会比较尊重你。我以前出了几本书,都是关于物理的。英文书出版,要经过评审,我第一本书等了两年。”她摇摇头,继续,“不行,退回来,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哭了一晚上,重写了好几次,最后才得以出版。学术界不喜欢外头人进来,但出书还相对容易,要是找职位,拿研究经费就非常困难。我都是凭高兴写的,我没有家庭的负担,才有精力搞这个。别人也想业余写书,我会劝说,很苦的,不建议模仿。”
《龙与鹰》真的是投稿投中的?“嗯,我翻译成中文后,在网上查地址,把书稿寄到中国几个大的出版社。我也不知道写谁的名字,就写总编辑收。后来中华书局就来联系我了。”为什么要劳心劳力自己翻成中文?“我之前两本书有人译成中文版,但我看不明白,不知道它在说什么。所以我决定自己翻。写中文比英文难多了,而且我是打拼音,中文又不好,所以写得很辛苦。写英文版的时候,我都是用英文资料,写中文版的时候,我尽量用中文资料,希望大家能看懂。”
欧阳莹之年轻时去麻省理工留学,晚年又转治文史,前后都有父亲欧阳启的巨大影响。
《龙与鹰》的扉页上写着:纪念先父欧阳启(1922-2005)。
欧阳莹之满含深情地谈起了她的父亲:“父亲是广东新会人,家里排行最小,很年轻就出来,跟他哥哥做生意。他哥哥在香港开了一家粮食进出口的公司,派他到上海去打天下。解放后公私合营,又改为国营。后来,他差点被下放到甘肃。我们一家从上海出来后,父亲一直没有回去看过。我们到香港后,就没多少钱了。父亲就和他大哥说,我不做粮食的进出口,不和你抢生意。我父亲就每天翻报纸,想办法。过了半年,才和日本的一家公司挂钩上,做机器的进出口贸易。那个年代去美国留学要很多钱,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我父亲就说,大学四年学费,只能负担你两年。那还有两年怎么办呢?一般都是去打工赚钱,但父亲跟我说,如果我书读得很好,一样有用。半夜等我们都睡着了,只念过私塾的父亲戴着眼镜,一个字一个字翻英文字典,看美国大学的章程。第二天他兴奋地告诉我,美国大学的制度是怎么样的,怎么才能拿奖学金。我去美国后,就拼命读书,什么都是考第一,就是为了让他放心……”(说到这里,良久地沉默。)“父亲晚年,经常说几个子女都在外国,忘掉了中国的文化根本。他还说,希望自己的骨灰撒在长江的上游,永抱祖国山河大地。父亲2005年谢世,我决定研究国学,就是为了还他的心愿。但是,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点,来撒父亲的骨灰,完成他的遗愿。”欧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十五年前,欧阳莹之的大弟弟欧阳曦之英年早逝,他们的父亲欧阳启建立了一个纪念儿子的奖学金:曦之奖学金,主要捐助内地的两所大学:北京的中国农业大学和云南的云南师范大学。每个贫困生一年有6000元的补助,去年提高到6600元。“父亲去世后,这事我母亲在管,现在是我接班。我陪母亲去农大,校领导请我们吃饭,菜都吃不完。后来,农大的领导来香港拜访我母亲,我们就在公司里请他吃饭,领导看到捐了这么多年的是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很惊讶,厂房也不是很新,菜也很简单,他非常感慨。”
欧阳莹之香港上完中学后,到美国上大学,获麻省理工学院博士。虽然选读物理,但不乏对文史的兴趣。过去二十年出版了四本书,论述有关科学的历史和哲学,例如从康德知识论的观点看量子场论,又分析复杂系统理论的结构,因而稍涉社会科学,为转治文史建下桥梁。
对历史,中国人一向喜欢各种戏说。比如欧阳90岁的母亲很爱看古装剧,看了武则天的剧,就来问她,这是不是真的?可能因此,欧阳在《龙与鹰》自序中写道:“科学研究培养的客观理性,教我竭力独立思考,凡事求证探实,不轻信权威。我身居美国,容易获得英文资料。这环境中,比较历史可以作为转治中国历史的踏脚石。时逢中国崛起、美国重振帝国主义,世局近乎二千年前秦汉皇朝、罗马帝国各自称雄东西。时势帮助了我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