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一集)》 主编:徐俊 顾问:钟叔河 董桥 陈子善 赵珩 白谦慎 中华书局2016年7月
男主一味暗恋 女主蒙在鼓里
缩编 潘卓盈
素来讲述民国文人风物轶事的书,从不缺市场。准确地说,中华书局刚刚出炉的《掌故》并不算一个单行本,而是系列出版物中的一集,目前还只出了第一册。可没想到,最近几周的杭州晓风书屋,这本历史读物居然都高居新书畅销榜。
这本书究竟讲了什么“掌故”呢?比如发生在1965年的《兰亭》论辩,不仅是书法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新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其中收录的朱铭一篇《天下一高吾许汝——为<兰亭>论辩五十周年而作》,就是通过考察章士钊与高二适两人的交往,还原了他们在《兰亭》论辩中的进退出处。又比如读书界人人皆知钱钟书当年曾戏赠黄裳一联“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这位“甜姐儿”就是指知名电影演员黄宗英,也是黄裳同窗好友黄宗江的小妹。这些文人轶事在励俊的《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中读来,妙趣横生。
不过,《掌故》可不仅仅只是讲些民国轶事,无论内容和材料上的搜集考订都非常讲求有理有据,避免道听途说。作者聚集了赵珩、陈徒手、胡文辉、严锋、谭伯牛等近二十位当代知名学者,聚焦近代以来、百余年内的文坛、学林、政界、艺苑的人物与故事。为了保证考据周详,还特地聘请了钟叔河、董桥、陈子善、赵珩、白谦慎五位学者为顾问。同时,文章体式,也延续晚清民国以来掌故写作的传统,上接宋元明清笔记文体的气脉。所以,乍读之下,你可能会觉得不习惯,但是细细品来,这才是民国掌故风味啊。这里节选了一篇,让你体味。
寄情
故事还得从七十多年前说起。
1941年秋,初中毕业的黄宗英由其兄黄宗江介绍进入上海职业剧团,成为一名演员。她第一次登台是在《蜕变》里演姨太太,大获成功。大家都说:“从北京来了个小姑娘,嗓特别响,北京话特好,人长得挺漂亮的。”不久,黄宗英又在话剧中演一位糖果大王的女儿,这回更为成功。于是,有着一双清澈大眼睛的小姑娘黄宗英,从此被观众们亲切地唤作“甜姐儿”。
当时,围绕在黄宗江身边的人有“黄家班”之称。“我们贫穷、浪荡、钟情,我们钟情艺术,钟情友谊、爱情——在爱情上那时候只可称‘见习’。”黄宗江曾这样回忆,“李德伦和我,还有我的两位燕京同学,艺名丁力的石增祚和艺名异方的郭元同,我们四条汉子住进了一间楼顶屋,我们共同的小妹黄宗英和租来的钢琴在楼下客堂。”
“黄家班”的住所很快成为年轻人的小沙龙,“整日高朋满座”。作为黄宗江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黄裳就是常常跑小沙龙的年轻人之一。
当时黄裳在文坛崭露头角,用着各种化名,偶尔也用本名。初入大学的他大概颇为空闲,弄笔之余就喜欢看戏及与朋友们聊天。关于那个时期,黄裳是这样描述的:“生活虽极无规律,但是极有浪漫的诙诡之趣。”黄宗英是“黄家班”的小妹,她的率真和活力有着难以描摹的吸引力。果然,相处一久,年轻人之间的情感似乎有了变化。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上海沦陷,文化界顿时失去自由的活动空间。很快,教育、新闻、出版事业完全在日军及汪伪政权人员的直接控制下。“黄家班”所在的话剧圈子萧条而充满危险,戏是演不下去了。
凑巧,交通大学内迁至重庆,并在九龙坡兴建了简易校舍,正式成立电机工程、机械工程等七个系,让黄裳有了求学的一线之路。1942年的冬天,他和黄宗江等一行结伴离沪去大后方。
离别时的愁绪是那样淡淡的,回忆起来甜蜜中缠杂着丝缕的哀伤。黄裳《西行诗纪》(见于旧《万象》刊出的《芭蕉院随笔》)写道:绝代风华绝世姿,樽前宛语一通辞。更何闲绪成哀乐,每悔余欢笑语痴。为爱湖山成小别,岂堪风雨饯春迟。华灯人语俱寂寂,心事如潮不自持。
是的,离愁与初恋的蔓延,让人难以自拔。黄裳以《龙堆再拾》(1942年6月)纪事,以古喻今,和此情颇有关联。在黄裳一行临走之前,李尧林先生为他们饯行,并“要我代为通知,也约了Y”。李老师必然是看出端倪,一面是男主角的暗恋,一面是女主角的蒙在鼓里。也许,他想为他的学生创造一些机会?看来,是男主角口拙,有些话始终没能说出口,只能在离别之后寄情于诗。
思念
1943年初,黄裳一行人千里跋涉终于到了重庆。到了重庆以后,黄裳住在离城三十里路的乡下,黄宗江则在城里剧团里演戏。然而在重庆的读书生活并不怎么愉快,年轻的黄裳不断感到作为“一个下江人”所受到的欺辱。其实在那样一个烽火四起的环境下,校园早已经不是平静宁馨的世外桃源。乱世别离和现实的苦闷让人特别容易惦念家,而黄裳那怀恋的心情似乎愈来愈浓。写于那个时期的《音尘》回忆道:“……我终究不过仅仅止步于欣赏,也许是留给我的时间太匆促了。”这一句“止步于欣赏”略带含蓄。文章的写定时间是在1943年的6月17日。原来这一年的夏天,黄宗英在北京与郭元同结婚了。《露间诗》中“琴台此日应无路,凤纸他年寄性真”之所慨,应该也是由此而发。这一联写成的时间比《音尘》晚了两周。
在黄裳一行离沪西行时,黄宗英是被黄宗江郑重托付给郭元同的。不过当时,大家都未料到之后的联姻。从黄宗英晚年回忆来看,这场婚礼颇有意气用事的地方,更像是所谓“冲喜”。因为新郎病得不轻,由人搀扶着行礼,而婚后的第18天便因病去世了。
从黄裳的家书可知,当时黄宗英和黄裳有鱼雁往来。这些信现在早已荡然无存,只能从文章中找到一些线索。原本朦胧的情感和忧愁的离绪,又加上了“怜”,此时全化为对伊人的相思了。战时,大后方和沦陷区的通信很不容易,于是不久,一封“黄裳”写给“小妹”的信,以《闲话重庆》的名字发表在《万象》第三卷第六期,有代柬的意思在里头。这些早年的文字,如此亮色,但实际的生活恐怕并非如此。从此,“黄裳”成为一个较为固定的笔名。而这个笔名初次与世人相见,是在1936年。当时,黄宗英只有12岁。《闲话重庆》这篇文章,后来收入《锦帆集外》,改题《江上杂记》。而这些未曾实寄的信笺陪伴着黄裳从重庆到北碚,到昆明,到湘北,到桂林,到贵阳,到印度……收在《锦帆集》和《锦帆集外》中的篇章,寄许了黄裳那段相思故事。写完《去国草》后,他就从戎成了赴缅随军的一名翻译官。
1945年8月15日本宣布投降,大后方的各界人士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回到昆明的黄裳也开始憧憬回故里的景象,他在《〈锦帆集〉后记》中写道:离开家,离开亲爱的人们已经两年半了。久久无消息,不知道她们现在生活得怎样。无已的怀念。衷心希望回家,到Y的“绣楼”上听雨,念着“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镫独自归”的诗句。如果时间不太久的话,让这本小书作一个小桥,使我不致太困难回到那个境界和那种情怀。
终无缘
1946年黄裳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时,他所恋着的小妹已经出嫁程述尧。程述尧是南北剧社的社长,圈内人士,后来做到兰心大剧院的总经理,是上官云珠的一任丈夫,一个有名的“公子哥儿”。
黄宗英与程述尧的婚姻也非常短暂。回忆起程述尧,黄宗英曾说过:当时我就觉得,我只要有一个好人可以依靠就行了。当时,我很满意他是个好人,可日子久了,他回来老跟我说,给我买了乐圣斋的酱牛肉,哪儿小市什么东西挺好。一年多了,他一本书也不看,这把我急得不得了,他回来之后我没话跟他说。
1946年8月黄裳跋《露间诗》时,留下“堪念寂寥江上语,最怜凄咽露间诗”这样一句。为谁而作,不言自明。
黄裳给黄宗江也写过一封信,提到黄宗英:宗甄信告小妹盲肠炎在虹桥疗养院开刀。不然还不知道。今年去看了一次,尚好。幸而洋场小报记者均未在座。花篮橘子蛋糕不少,宗英瘦得可怜,据说二十天没有吃饭了。工作苦极。而拍出来的东西则如《追》,我真不知道为何如此“牺牲”。(按:黄宗英参演的《追》乃1947年公映,以所谈内容推断,该信应该写于1947年8月前后。黄裳说去探病时,幸而小报记者不在,这话很值得注意。此时,黄宗英和黄裳都在上海,大概有点恋爱交往。)
最终,黄宗英在拍摄完《幸福狂想曲》后嫁给了赵丹。至此,此段以单相思为主的恋情终于彻底终结。十多年“感情”留下的是伤楚,黄裳不免写道:没有比这个再痛苦的了。你诚心诚意爱一个女人,把她想象作你的最纯真的对象,想帮忙她,想和她一起过好的生活,使彼此更完美。事实上她却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滥用想象的愚蠢呀,用一句老话,“自作多情”的可笑呀。
如今,很多人都知道黄裳先生讷于言,他的好友杨静远女士干脆把他比作“沉默的墙”。然而对于感情,不会说话又岂是迟钝或者冷漠。而相反,恰恰这座“沉默的墙”,有着敏感、细腻而且极为丰沛的内心世界。忽然想起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中的一个小注,引用在这儿:亲友久别重逢,要谈起来是话根儿剪不断的,可是千丝万绪,不知道拈起哪一个话头儿才好,情意的充沛反造成语言的窘涩。
笔端流淌出飞扬的文采,若没有那些情爱,怎能办到?这段情虽没有结果,但却成就了一个作家,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