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王受年》译后记:文明的发展如何影响生态环境?

  • 发布日期:2023-09-11 新闻来源:新京报

从农业起源到秦帝国的中国政治生态学。

加拿大历史学家兰德的《惟王受年》是西方重要的研究早期中国环境史的专著。本书将政治体制的比较研究与环境史的方法相结合,运用多学科方法和大量最新的考古数据、文献资料,追溯了中华文明的中心地带——黄河流域中部——大约从一万年前农业起源到秦帝国灭亡这一长时段中农业生态系统逐步取代自然生态系统的发展过程。从仰韶文化到龙山文化,再到二里岗、商、周时期,特别是秦从边陲小国到称霸天下过程中,人类是如何建立自己的生态系统的?政治组织又是如何通过改造自然环境,不断增强对农民和农业资源汲取能力,从而兴起并逐步发展壮大的?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仅增进了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也帮助我们反思当下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本文是《惟王受年》译者之一王泽写作的译后记,经出版社授权摘编,有删减,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惟王受年:从农业起源到秦帝国的中国政治生态学》,作者:兰德(Brian Lander),译者:王泽、杨姚瑶。版本:东方出版中心,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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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体的汲取方式

有一款叫《三十八亿年沧海悲歌之物种起源》的游戏,玩家要扮演海水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胞,四处游走生长,选择不同的进化方向,在亿万年的进化中长成不同的生物。当然,有的进化方向会被热死、冷死或一口吃掉。

《惟王受年》的副标题译作“从农业起源到秦帝国的中国政治生态学”,英文直译是“从第一批农民到第一个帝国的中国政治生态学”(A Political Ecology of China from the First Farmers to the First Empire),英文更能给人一种观感 :几个人凑在一起,形成了政治体,小巧的政治体进化成了宏大帝国。如果要改编成一款游戏的话,可以叫“四千年自然悲歌之帝国崛起”。

日升月落,草木枯荣,鸟兽褪毛又长出新毛,地里的庄稼长了又割,割了又长。自然界的盈余,被人汲取 ;人的盈余,又被政治体汲取。这或许是作者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本书的主标题,英文是The King’s Harvest,正好,甲骨卜辞中有“王受年”,便以此为中译书名。“年”是“丰收”的意思,北京天坛的祈年殿,就是清代皇帝向上天祈求丰年的地方。接受自然的丰收馈赠,“受年”“受佑”的人是“王”,受苦受累的则是“众人”。因此,中译在“王受年”前面加了“惟”,“惟”可以是无意义的发语词,也可以是“惟独”“仅有”的意思。

本书标题可以提炼出“汲取”和“进化”两个概念,即政治体在自然中汲取资源并进化。跟物种进化一样,在“四千年自然悲歌之帝国崛起”里,同样有许多选项,要选择不同的进化方向、适当的汲取方式,只有全部选对了,才能达成“帝国崛起”的成就。

首先要选择“暴力程度”。善良的玩家很可能会选择“减少暴力”。这样的话,游戏就结束了,画面上飘出作者的提示:“暴力存在于所有人类社会,但不同的是人类对待暴力的方式。许多小型社会有着妥善减少暴力和削弱等级制度的方法。政治制度的建立,需要打破这些旧俗,代之以崇尚暴力的制度。”

在文明发展的游戏里,GAME OVER过一次的玩家就有了经验:不能从个人的角度去决定政治体的走向。于是,下一个选项“母权制/父权制”就容易选择了。随着游戏进程的加快,政治体渐渐扩大,多数玩家在某个节点都果断切换到“父权制”。否则,画面上又会出现死亡提示:“男性主导地位随着社会发展而日益强化的原因在于,群体暴力在政治机构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随着政治机构的发展,有组织的暴力和实施暴力的群体的社会价值由此提高了。”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剧照。

选项不是一成不变、一劳永逸的,要随着游戏进程做出改变。比如汲取方式,一开始默认的是协商汲取:“最早的税收关系可能是自愿性和协商性的。最有可能的情形是,地方组织的成立是为了执行许多人认为有价值的任务,例如协调争端、组织灌溉、作战,或是祈雨。地方组织提供这些服务的同时,社群中的人们也许会愿意为之出力出物。”随着玩家之间竞争日渐激烈,必须选择一种让政治体受益最大、可调动资源最多的汲取方式。那么,汲取方式就从协商汲取变成了强制汲取。

过于明显的强制会导致民众认同度降低,这该怎么办?作者举出了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做法,这种做法为强制汲取蒙上一层面纱:在乌尔第三王朝时,农民对自己的土地还有一定的控制权,他们的辛勤劳动供养了公共机构,政治体得对他们负责。后来,精英控制了土地,租地给农民,这就倒转成农民对政治体负责了。地是你的,你交粮你伟大;地是我的,你交粮理所应当。

游戏到了强制汲取的阶段,就要细致地调整“汲取”这个选项了。汲取力度强,可以给人压力,有压力就能生产出更多的盈余,促进农业的集约化。不过,老百姓也会运用“弱者的武器”展现出“被统治的艺术”,使得政治体汲取的总量变少。在政治体的中心和新地,汲取力度也不能端平,作者比较秦朝和罗马帝国,说道:“六国之人世世代代畏秦如畏虎狼,但如果秦朝的统治能带来和平与繁荣,而不是持续的剥削,东方之民本可以接受秦的统治。而秦朝继续滥用民力以开地广境、大兴大建,可以显见秦朝不会偃武行文、德养小民,民众也就被推上了反叛这一条路。比较来看,罗马帝国在一些被征服的地区降低了税率,可见刻削之政不宜行于新地。”

此外,还有许多重要的选项。改变汲取力度,靠的是管理细密程度的调整,靠的是官僚制和文书行政的下探程度。汲取所得的盈余资源,在政治体的内部也要做好分肥,在统治者和地方精英之间、统治者和上层精英之间,有时要选五五开,有时要选三七开。更多选项,请读者进入《惟王受年》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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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体如何影响环境?

本书的另一条线索,是政治体对环境的影响。即标题中的“政治生态学”(Political Ecology),作者概括道,“(政治生态学)研究国家的形式与组织如何影响生物分布和数量。大体来说,国家鼓励人们用可以创造应税盈余的物种,尤其是谷物和其他驯化的动植物,取代不能创造应税盈余的生态系统”。

自古至今,我们都觉得,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先祖是伟大的文明先驱。《诗经》颂扬周人先祖“作之屏之,其菑其翳”(砍倒树木再清理,枯枝朽木全扫光)的辛劳,赞美“乃左乃右,乃疆乃理”(开辟左右荒芜,划定大小田界)的兴建之功。

环境史学者的笔下是另一幅图景。古代中国的腹心地带曾经有可观的森林覆盖,可随着农田从平原向林地深入,使得森林一步步退向深山之中。森林的退却、大象的退却,都是被人类一步步逼退的。

《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作者: [英]伊懋可,译者: 梅雪芹,毛利霞,王玉山,版本: 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4月。

在政治生态学的视角下,同样的材料有不同的解读。为什么要把森林辟为农田?林间有野鹿、野猪可猎,枝头有榛子、栗子可采,农业反而让个人的食谱变得更单调。个人不会选择农业,但政治体会选择农业,因为农业创造了更为密集的人口、产生了更多的盈余,为政治体带来了竞争优势。周人“乃疆乃理”之后,紧接着“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矣!”(橡林一扫而空,道路尽可畅行。昆夷仓皇逃净。)农田取代了森林,农业生态系统取代了自然生态系统,高农业政治体驱逐了低农业政治体。

驱逐、取代,又强化了政治体自身的合法性。周人“作之屏之”之后,紧接着“串夷载路”(犬戎败逃)、“受命既固”(政权巩固),驱逐与战争强化了政治体的合法性。政治体朝着复杂精巧的方向发展,农业生态系统则与之相反,愈发简化、脆弱。农业生态系统取代了物种多样的自然生态系统,只能依靠少数几种作物,易受灾害影响。政治体的调剂、常平,大大弥补了农业生态系统的适应力。民众对政治体的驱逐、取代歌功颂德,又对政治体维护农业生态的能力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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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驯化的人

最后一条线索,政治体驯化了动植物、驯化了自然环境,在这个过程中,人也被驯化了。如伊懋可所说“人类自身变成了其自己驯化的物种之一。为征服自然,我们奴役了自身”。个人不会选择农业,但政治体会选择农业。农业生活中的人,似乎经历了从野生动物到家养动物的驯化。野生的人类在山间在平原畅快奔行,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家养人类,他们的身体更强健、身材更高大。虽然,在食物匮乏的冬春时节,野生人类会挨饿受冻,但如果跟家养人类比较——他们只靠谷物过活,营养不良且龋齿多发——野生人类可能会选择避免农业。狗是人类最早最好的伙伴,人的驯化和狗的驯化很相似,家养狗和野狗也有上述差别(家养狗的寿命,同样比野狗长)。

政治体驯化了个体的人,也驯化了集体的人。作者描绘了这样的场面:“统治阶级乘坐着骇人的马车,挥舞着锋利的兵器,趾高气昂地穿过民居。”商、西周时期,马要牧场、要专人喂养,就像今天的豪华跑车,有财有势的精英才养得起。锋利的兵器和明亮夺目的礼器一样,是青铜所制,而这一时期的青铜工具,出土数量只有礼器、兵器的零头,青铜农具更是少之又少,平民用的多是木、石、骨器。驯化物种、新的技术,最早为政治体的上层所用,用于扩大统治优势。用作者的话说,“就像野猪花了数千年才成为家猪一样,经历了无数代人之后,相对平等的社会才成为大多数人接受少数精英统治并习以为常的社会”。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剧照。

本书最后,作者用“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概念作结。这个词化用了代、纪、世、期(侏罗纪、全新世……)等地质分期术语,意在强调近现代以来人类活动对地球的改造之深。人类世的起点,有人认为要追溯到农业起源,有人认为晚至原子弹爆炸。根据本书的讨论,如果我们有大胆造词的勇气,可以在“人类世”中区分出“政治体期”。

政治体期的环境问题,作者提供了两大前提:环境问题的核心是经济活动,而经济活动正是政治权力的基础;地球的资源是有限的,但经济增长又是建立在增加资源消耗基础之上的。读到这里,很难不联想到《三体》中著名的两大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三体》说的是外星人跟外星人的相处之道。宇宙中有无数文明,文明之间因为隔得太远了而互相猜疑。根据“生存、扩张、总量有限”的基本定理,只要看到别的文明,就必须灭了它。

环境问题的两大前提,跟宇宙的困境相似,地球上是否也会发展到“必须灭了它”的局面?幸运的是,地球上的各个政治体之间,并没有像外星人之间那样难以沟通。在作者看来,环境友好、资源节约的可持续发展,意味着在国际竞争中自甘落后、自废武功。因为改善环境需要缩减经济,这就会降低政治实力。因此,一个国家不会在其竞争对手之前建立起可持续发展体系。可持续发展需要国际间的携手合作。

可持续发展的反面,是人的持续驯化。如果理想愿景破灭,那么人会再次经历从野生人类到家养人类的驯化。人类反复适应不断恶化的环境,适应先民难以忍受的生存状态。

责任编辑:李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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